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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李博那边盯着手机目不转睛,虞赢卿这里不遑多让。
  吃了李博士的饼完全没有消化不良,早上鸭血粉丝汤一口气干了两碗,进办公室坐下来便开启爆肝模式。间或问李博一两个问题。
  快到中午,李笃打开电脑,琢磨着要不要进公寓的监控线路看一看。
  昨晚进了卧室,方规一直没再出来过。
  卧室没有卫生间。
  整整十二个小时过去了。
  大小姐不至于……
  不应当……
  至少不能……
  李博士缓缓坐直。
  虞赢卿激情洋溢地敲了一上午键盘,删删减减发现只剩下一页,人也跟着萎靡了,显然鸭血不如鸡汤昂扬精神。
  “李博明年到期不续约,准备去哪里?”虞赢卿趴在桌上问,“方便透露吗?”
  好像就从接了朋友的猫开始,高山仰止的李博便走下山巅,身上那股餐风饮露的仙气少了些。这么比喻有点阳春白雪,但虞赢卿一时想不出更合适的形容。
  前几个月她每次想跟李博说话都下意识仔细甄选措辞,现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大不了再补救。交互模式发生了根本性、革命性的迭代。
  李笃过了几分钟才从手机屏幕上抬起视线,唇侧扬起一抹难以解读的笑。
  “不方便。”
  方规没想到一觉能睡这么久。
  一睁眼快十二点,肚子涨得难受。
  开门被上方摄像头红光晃了下眼,依稀反应过来,低下。
  昨夜睡梦过于跌宕起伏,长袖睡衣七零八落,一条袖子脱离臂膀自行其是,连带这一半几乎滑到腰间。
  滚回去换了件短袖,出来把睡衣扔向摄像头。
  质感水润的睡衣无声无息滑落地板,勾起对面一个同样无声无息的笑。
  方规昨晚跟程文静打了半宿电话,控诉李小天才是个小混蛋,李大博士是个大混蛋。更懊恼当时只顾高兴,没跟便利店经理确认工资。
  李大博士言之凿凿,她被吞的工资少说五六百块呢,越想越是忿忿。
  小时候,方爱军教过她一句话,“不论亲疏,但与他财利交关,锱铢必较”(注)。
  后来锱铢必较四个字成为机械厂厂训。
  结果这么多年过去,她反而忘了个干干净净。
  情绪解决不了问题,懊恼过一阵子,方规跟程文静一拍即合,程姨今天来给她撑腰做主,去讨回被经理私吞的那部分。
  “我们的目标是——”见了程文静,方规踌躇满志地摊开一只手掌,“五百块!”
  第9章
  讨薪这件事,李笃很小就有了实感,方规也不陌生。
  爱军机械厂新厂投入生产的那年年底,十里八乡从南北方一线城市返乡的务工者,将一个相当陌生的名词带到了方家村:欠薪。
  几个月后,“拖欠农民工工资”进入大众视线。
  厂区食堂的电视连篇播放农民工讨薪难的报道时,工人们纷纷摇头,表示不可思议,又庆幸机械厂从来都是准时发工资。
  翌年,拖欠、克扣工人工资成为社会关注的焦点之一,也成为机械厂非生产时间不管谁提上一嘴,就能立刻引发大片讨论的热门话题。
  机械厂产能年年扩大,产品品类与日俱增,吸纳的就业人数更是呈倍数级增长。
  新员工绝大多数是周边县市讨薪无果的返乡者。
  甚至有一部分是从外省来的。
  南下北上去大城市打工说起来钱多,实际能拿到手里的太看运气,没有保障。
  机械厂的工资标准虽然比大城市确实低了不止一个档次,在当地却能轻松跻身前三。
  最重要的是,当地人口口相传,爱军厂只会提前最晚当天,绝对不会延后发放工资。
  传言与事实大差不大,但最后一条有一次例外。
  新厂投入生产的次年开始,每到8、9、10号这三天,方规总会反过来早早地叫程文静起床,给她戴上小小的安全帽,穿上量身裁制的工装,监督方爱军去发工资。
  老厂、新厂,办公大楼。露天搭个会场,摆一排桌子,一沓沓钞票就摆在桌面上,现场发、当众发,大家都看得到。
  当然不是每个人的工资都由方爱军亲手发放。几千号人呢,哪儿发得过来。
  他那是摆姿态,给女儿一个交代。
  十几号、几十号人的施工队都有不发工钱的时候,上千号的爱军机械厂能保证按时足额发放吗?
  怀疑像一阵风,吹进方家大院,再由方规的小喇叭吹向方爱军。
  方爱军没当回事,这么多年了,他哪回少发过工资的。
  方规对这事儿特别上心。
  当众发工资的主意就是她的小脑袋里冒出来的。
  雷打不动持续了一年,有天去新工厂的路上突降暴雨,发工资的地方从广场换到了食堂。
  方规由程文静扶着,站在电视机下的餐桌上,认认真真监督方爱军发钱。
  电视新闻在播放某领导为一位农村妇女追讨两千多元工钱的事迹。
  方规后面一名刚从南方回来、进厂没多久的仓管员正跟同伴嘀咕一件事。
  仓管员说他出货的时候发现,欠了他和二十多号人近十万元工钱的老板,是爱军机械厂一个不大不小的客户。同伴问你怎么知道,仓管员说名字号码都对得上,就地址他没见过。
  仓管员又说他想请几天假,去那个地址要老板工钱。他跟二十几个工友在南方追了一年工钱了,实在没办法,才回老家找活干。
  方规看看新闻,又看看方爱军。
  一声嘹亮的“方爱军”盖住了钞票流转的哗啦声。
  听仓管员说明情况,方爱军多抽了两张老人头给仓管员,摸摸方规的小皮鞋:“乖乖想让爸爸做什么呢?”
  清脆的童声响彻一片小小天地,“方爱军,去讨薪!”
  六旬老头方爱军南下了三十三天。
  回来时腋下夹了一根拐杖,身后跟着十几个跟他一道坐中巴回来的新员工。
  绝大部分是男性,有三名成年女性。
  新员工东张西望,或惴惴或惊奇或忧虑,但掩盖不住喜悦底色。
  只有一名瘦瘦高高的女性一直低着头走在最后,藏着身后一道瘦小的影子。
  发工资的日子超了两天,方爱军回来第一站直奔旧厂。
  成摞的钞票早已准备好,整整齐齐摆在台面上。
  方爱军拄着拐杖走到桌台前,桌底下钻出一颗小小的脑袋,披着簇新的红绸布,嗓音穿透了方爱军的天灵盖。
  “方爱军,你来晚啦!你拖薪,你是无良坏老板!”
  方爱军慨当以慷为女出征,不辱使命凯旋归来,没料到吃了这一通挂落,脸色登时红到发黑。
  没等旁边的叔叔阿姨解围,静可闻针的食堂再次响起童音。
  “罚你补利息!”
  顿了顿,口齿清晰地喊出刚学会的成语:“锱铢必较!”
  食堂的气氛一下子冲上了天。
  “补!必须补!”
  方爱军哈哈大笑,一把丢开拐杖,撸起袖子要去抱闺女。
  方规转身就跑,边跑边背方爱军听评书时记下来教给她的那句话。
  “……不论亲疏,但与他财利交关,锱铢必较”。
  一不留神,撞倒了一个又细又长的“瘦竹竿”。
  方规从小就不娇气,甩开程文静扶她的手,自己一骨碌爬起来,去拉“瘦竹竿”。
  一边拉,一边说“对不起”。
  “瘦竹竿”却看也不看她,嘴里念念有词:“锱铢必较,对很少的钱或很少的事都要计较,原形容办事非常认真,一丝不苟,现多形容过于吝啬或气量小……。
  “‘事急则巨万可捐,事平则锱铢必较’……”
  要到当天晚上,大小姐才知道“瘦竹竿”叫李笃。
  但第二天一早,整个方家大院所有人便都知道院里来了新人。
  那天以后,“李笃”取代“方爱军”成为回荡方家大院内外最多的名字。
  那天以后,“锱铢必较”也正式成为机械厂厂训:
  产品标准锱铢必较;员工工资锱铢必较;应付账款锱铢必较;应收账款锱铢必较。
  与钱相关,无论员工、供应商、银行,对方可以不知道这笔款项,但爱军机械必须按约定时间、金额足额兑付。
  ——即便我不知道这笔钱,只要它存在,它就属于我。
  宛如一条铮铮铁律。
  反之亦然。
  ……
  “很难理解吗?”
  方规大马金刀地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气定神闲,目光炯炯,“我要求补发工资,并补偿我相应利息。”
  经理拒绝:“工资谈好的,说多少就是多少。”
  方规说:“没有,当时你没跟我谈过工资,我也没跟你谈过。”
  看见招聘启事进来问招不招人,经理说招;问能不能发现金,经理说能,当天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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