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那样知书达理的妇人,板起脸来十分威严,还踢了一脚周彦:「你说话!」
  周彦一激灵,哭丧着脸说:「我说什么啊?」
  「说你今后会对俭俭好,绝不会欺负了她,让她受委屈。」
  我在周家四年,伯母常说我是蠢笨的榆木疙瘩,脑袋不开窍,可是私底下也会拿着我绣的帕子,冲周伯伯笑:「你瞧妞妞绣得多好,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手艺。」
  我与伯母之间,到底是有母女缘分,她曾对李妈妈说:「贺落落长得是挺好看,王家的女儿也比俭俭聪明些,但那终归是别人家的,咱们秦俭笨了些,好在还是有优点的。」
  我不知我的优点是什么,莫非是李妈妈说的蠢材蠢材,蠢得可爱?
  反正周伯母是很疼我的。
  初到周家时,在我身边服侍的丫鬟很是怠慢,欺我年幼,偷吃偷拿,还偷拧我的胳膊。
  我的胳膊常被掐得青一块紫一块,但从不敢吭声。
  后来还是李妈妈无意发现,告诉了伯母。
  伯母十分生气,打发牙行把人卖了,还把府里的下人全都叫来:「睁大你们的眼睛看一看这孩子是什么人,既来了周家,她便是你们的主子,我看是谁如此胆大妄为,不知尊卑!」
  我一直以为,周伯母是不会让我给周彦做媳妇的,她也曾亲口说过,若周彦不愿,那桩婚事就作罢。
  但我十一岁那年,她又一次带我去贺知州家。
  与贺夫人及几位县丞夫人闲聊时,她拿出了我新给她绣的荷包,显摆了下——
  「想来也是天意,我这媳妇儿,是自幼养在膝下,把我当亲生母亲孝顺,这孩子心眼儿实在,从前看着也不觉得多好,但现在啊是处处顺眼,我喜欢得紧。」
  几位县丞夫人纷纷夸赞,说是她调教得好,自幼养在身边的媳妇儿感情就是深厚,令人羡慕。
  伯母适时地展示了下我的刺绣功底,话里有话地说:「瞧瞧这手艺,咱们棣州的姑娘家,我没见过有绣得比她好的,我们俭俭才十一岁,就有这样的好功底……」
  当时我站在一旁,呆愣了半晌反应不过来。
  只知道贺夫人的脸色很难看,据我所知,她曾经跟贺知州提议要与周家攀亲。
  因为当时有风向说周伯伯快要调动到京里升迁了。
  我不知道伯母说我是媳妇儿是不是认真的,有没有问过周彦的意思。
  因为我永远没机会知道了。
  翻天的时候,儿女情长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所有的一切都不足挂齿。
  贺知州开采私矿、贪赃枉法,判了个满门抄斩。
  朝廷来的人是个太监,据说是天子近臣,司礼监掌印冯公公。
  这样的案子,一旦与司礼监扯上关系,就是天崩地裂、血雨腥风。
  当朝几大太监,鲜少有人性的。
  那日李妈妈陪我一起出了趟门,去刺绣庄子买了点绣品式样。
  回去的时候便觉得不对劲,满城风雨,官兵开道,人来人往。
  一队队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鱼贯入城。
  周家已经被包围了,我和李妈妈回去,等同于自寻死路。
  但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天塌得太快,让人无从判断。
  我只知道锦衣卫拿人的时候,李妈妈将我推开了,她拼命地喊:「她不是周家的人!她姓秦,叫秦俭,是城南玲珑绣庄的学徒,你们不信可以去问苏掌柜。」
  李妈妈说的是事实,在周伯母发现我刺绣功夫不错时,着重培养,让我拜了玲珑绣庄最好的绣娘为师。
  周家,最后只活了我和周彦两个人。
  仔细地来说,周彦也不叫活着,我拜托苏掌柜找人将他从牢里拉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打得半死不活了。
  他还被净了身。
  说不出是幸运还是不幸,但至少他还活着。
  贺家的两位公子,连活命的机会都没有。
  那年我十一岁,靠着给玲珑绣庄打样,挣得些许碎银。
  苏掌柜是个好人,借给我们一处旧宅子,暂时栖身。
  周彦很久才缓过来。他面容惨白,嘴唇干裂出血,整个人被打得半死不活,下半身伤口溃烂,无法愈合。
  也幸亏他意识昏迷,我才能脱裤子给他清洗上药,否则以他那样的性子,怕是宁愿去死。
  我很难过,常常捂着嘴痛哭,但哭过之后,又擦干眼泪,端着碗喂他喝药。
  我把身上能当的东西都给典当了,所有钱都拿来给他买药。
  自古净身之后的人,能撑过伤口感染活下来,也算是幸运儿。
  我日夜照顾他,唯恐他死了。
  熬药、熬粥,一口一口地喂。
  后来他好不容易撑过来了,但整日躺着一动不动,跟死了也没区别。
  我向来是不会安慰人的,而且从前就很怵他,但那个时候我说了一生之中最多的话,一边哭一边说,眼泪鼻涕一大把。
  我说,死是很容易的事,但是就这么死了,阿彦哥哥能甘心吗?
  我不信周伯伯是共犯,但我是女孩子,没能力申冤,所以你要振作起来,好好地活。
  周家蒙冤,大仇未报,我不准你死,阿彦哥哥你起来啊,俭俭陪你一起走下去可好?
  你振作起来啊。
  我握住了他的手,他似是睡着了一般,没有给我任何回应,只有垂的眼睫,颤动了下。
  第3章
  周彦什么时候想通的,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日我从玲珑绣庄回来,他简单地收拾了下,与我辞行。
  「我要去青州赵王府了。」
  他变了,眼神平静,如一潭死水,漆黑不见底。
  我结结巴巴道:「那,那我怎么办?」
  他沉默了下:「你好好地待在绣坊,以后,找个人家嫁了吧。」
  我摇了摇头:「可是,我跟你有婚约……」
  少年眸光一紧,嘴唇紧抿,身上有几分戾气:「你是不是蠢!事已至此还提什么婚约,从此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我永远不必再见。」
  说罢,他看都没再看我一眼,拎了个包袱离开了。
  我知道,那包袱里仅有一套换洗的衣服。
  他是和牙行的人一起去的青州。
  大宁朝皇帝老矣,宦官弄权,导致各路皇室、藩王拥兵自重,割据地方势力。
  青州有赵王,并州有楚王,豫南有齐王,梁州有成都王……
  势力最大的四王之中,数赵王封地最广,地理位置最优。
  成都王封地多山,养兵最多,火药武器充足。
  周彦选择入赵王府,定然有他自己的想法。
  他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人。
  在他到了青州一个月后,我就后脚追了上去。
  棣州,武定人士,三月入的府,倒是有一个改名叫长安的内侍。
  他从府里闻讯出来,穿着青衣,身姿挺拔,少年风华。
  那双淡漠的眸子,看到我后,倏地升腾起一簇火苗,怒气冲冲。
  「你怎么来了?!谁叫你来的!」
  我抱着包袱,怯生生地看着他:「我求苏掌柜帮忙找了辆马车。」
  「阿彦哥哥,我只有你了,你在哪儿,秦俭就在哪儿。」
  他是知道我的固执和蠢笨的,从前在周家犯了错,伯母罚我跪地三个时辰,我便一直跪着。
  哪怕后来李妈妈拽着让我起来,我也会坚持说还没到时间。
  伯母让我不许吃晚饭,李妈妈端来的饭菜放在桌上,第二天还是未动筷的。
  为此周伯母总是说:「没想到这小牛犊子还是头小犟牛,比阿彦还要固执。」
  周彦偶尔知晓,嗤笑一声:「又傻又蠢。」
  我在周家四年,我的犟他很清楚。
  所以他沉默了,最终咬牙切齿道:「秦俭,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不要后悔。」
  然后他牵着我的手入了赵王府。
  赵王府太大了,气派巍峨、飞檐千里、巧夺天工。
  我也改了个名字,叫春华。
  管事的孙嬷嬷常说:「小春华,把头低下来,不要用眼睛直视人,你能留在赵王府实属不易,若不是你哥哥求了吴公公,吴公公大发慈悲,我是不会要你的。」
  我知道,她嫌我笨,不够机灵。
  可我觉得自己还是有点脑子的,我知道吴公公没有那么好心。
  周彦,哦不,长安把攒了一个月的月例给了吴公公,曾经桀骜不驯的少年,低下了头,脸上堆满了笑。
  他还承诺日后我们兄妹二人的月例,都会抽出一部分孝敬他。
  我进了赵王府,后院一隅,不见天日,也不见长安。
  王府规矩森严,气氛紧张,我整日和一帮姐姐们埋头浣衣,半点不得偷闲。
  我的头一低再低,因为姜嬷嬷和孙嬷嬷一样严厉,偷懒耍滑、寻衅滋事,会狠狠地被打板子。
  她们不在的时候,姐姐们才敢放松片刻,闲聊抱怨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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