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没来由的， 川上加奈有些不敢接这通电话。
她略有些怔愣地放下台本，对着手机屏幕发了一会儿呆，最后还是赶在电话自动挂断前接了起来。
接通后的前几秒钟里，双方都没有说话，这让川上加奈能够清楚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察觉到这一点后，她又掩耳盗铃一般刻意将呼吸放得轻缓，试图从对面的寂静里听出一些蛛丝马迹。
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想，可她不敢开口，生怕一切都是梦境。
幸运的是， 那边的人率先说话了。
“……加奈。”
虽然有些犹豫，但对面的诸伏景光还是说出了这个悄悄呢喃过很多次的名字，没有疏离的姓氏，也没有甜腻的尾缀，这声夹杂着思念与向往的呼唤就像诸伏景光本人一样，温柔又克制。
“是我。”
诸伏景光没有明白说出自己的姓名， 但他已经从川上加奈那边陡然急促的呼吸里达成了共识。
川上加奈平放在剧本上的手微微收紧，食指甲缘在纸张上划出一道无色的印痕，她靠着一次深呼吸调整好语气与节奏，试图用尽可能平稳的声线表达关切：“你最近还好吗？”
【我很担心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工作。 】
【最近似乎是发生了很多事情， 就连横滨的街头气氛也受到了影响， 不知道会不会让你们更加忙碌。 】
这些话徘徊在唇舌之间， 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 反倒让刚有放松的喉间再次收紧。
“我还在剧组里，应该会直接在横滨跨年。”这句话说完，川上加奈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沾染上了无法被忽视的沙哑。
“嗯，我知道的，”诸伏景光默契地假装没有听出那边的异常，“我这里有点忙，但是没有问题，剧组的话环境相对封闭，但你自己还是要注意安全。”
这些仿佛友人日常闲聊的内容就像是表面上平静无波的水，内里全是漩涡与冲撞，一点点冲刷着纠结无比的心脏，然后把担忧的沙砾吞进珠蚌，等待某一天变成一颗沾满回忆的珍珠。
可他们都很清楚，这些沙砾并不会变成珍珠——它们始终代表着忧思，却又因为安全与保密问题不能诉诸于口，只能悄悄藏在阴影下，唯独彼此收紧的手指泄露真心。
“你也是。”
川上加奈现在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内容，回应以后又觉得自己表现得有些干巴巴的，便想要继续补救一番，可还没等她再次开口，那头的诸伏景光像是做下了什么决定似的，用比之前更郑重的语气说出自己打这通电话的意图。
“加奈，我接下来会很忙，这段时间都不会回去了，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记得第一时间找你可以信任的朋友。如果感到有哪里不对劲，千万不要忽略掉，一定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按照工作期间的严格规定，诸伏景光除了这些叮嘱以外什么都不能说。就连这通电话，也是本人向上级打了申请报告之后才被批准的。
与组织间的情报战愈发紧迫，甚至有一些外派联络线人的公安遭遇袭击。按照降谷零从组织里传回的消息来看，最近组织里的气氛也是风声鹤唳。贝尔摩德这类多疑又敏感的情报人员最是机敏，她本人最近已经不再出现在人前了，这也让追踪工作难上加难。
在这些隐藏的危险源都无法被彻底掌控的情况下，诸伏景光越是担忧，就越会忍不住探听横滨那边的情况。
原以为自己始终孑然一身，却没想到在不知不觉间被缠上了柔软的丝，一举一动都有了牵挂。在这些些隐秘的情感积攒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做出了决断。
“很可惜不能和你一起迎接圣诞节和新年，为此我感到非常抱歉。”
“不需要道歉，”川上加奈第一次如此急迫地打断了别人的话，声线里含着让人心头酸胀的颤抖，“你也有必须要做的事情，不需要感到抱歉。”
电话那边的诸伏景光像是发出了一声叹息。
“加奈，不要哭了。”诸伏景光这句话听着有些突兀，至少在川上加奈听来很是莫名奇妙。
“嗯？”她下意识应了一声，却被愈加浓重的鼻音吓了一跳，伸手一摸，泪水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划过了唇边，留下一道道苦涩的水痕。
“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你要相信这一点。”诸伏景光就像一棵包容且耐心的参天大树，将最温柔最璀璨的天光捧给庇佑范围之下的植株，“我想说的是，虽然不能一起迎接新年、吃自制的荞麦面，但我希望能再有一次机会，和你一起过在这之后的节日。”
是啊，他还希望能够迎来很多个将来，为此他愿意付出更多，只希望所有的期盼与约定不是一纸空谈。
在这之后有什么节日？川上加奈强行调动即将过载的大脑缓步思考——万圣节、圣诞节、新年……再就是情人节了。
等等！
嗡的一声，中央处理器彻底过载，川上加奈的眼泪都被吓了回去。
“你……”她下意识喃喃道，“你可别骗我。”
或许是已经通过想象构建出川上加奈此刻惊慌失措的可爱表现，诸伏景光一扫刚才的克制，轻轻笑了一声。
“请放心，我不会再骗你的。”他承诺道。
早在成为公安警察的那一天、接受卧底任务潜入组织起，诸伏景光就知道自己成了被一根细绳牵引的风筝，只能在风中孤独摇曳，所有的未来都维系在不知何时才会收回、又或者会在某一瞬间绷断的引线上。
在公安身份泄漏的时候，这枚风筝的线终究是断了，他却又幸运地遇到了一阵下沉气流，悠悠地搁浅在枝桠间，在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被一双手摘了下来。
所有的卧底成员都会牢记一条最基础的命令——永远保留一颗子弹，在事情无法挽回的时候，用这颗子弹主动结束自己的生命。
但他终究没能完成这条命令，因为他在不知不觉中乞求着更多的东西。他会留下一颗子弹以备不时之需，但他希望这颗子弹永远也不会有用武之地。作为交换，他会在心中埋下一颗种子，等待合适的时机，这颗种子会成为新的子弹，在扳机扣动的那一刻出膛，在枪口绽成一朵沾着硝烟味的红玫瑰。
诸伏景光猝不及防的直球出现了。始终隔着一层的窗户纸突然被一阵飓风吹破，川上加奈再怎么历经风浪，现在也没了平日里的沉稳。
原本在接通电话的时候，她还以为诸伏景光只是想要在百忙之中报个平安。现在平安报是报了，没想到这家伙还趁机夹带私货，直接把暧昧期的最后一层隔膜撕开，完全不给人反应的机会。
川上加奈突然意识到，诸伏景光看起来斯文礼貌又好脾气，内里竟然也有坚决果断的一面。这种感觉就像是满怀期待地想要用鼻尖蹭蹭面前的蓝眼猫咪，对方慢条斯理地睁开眼与你对视，在近在咫尺的时候突然张开血盆大口，嗷呜一下反过来把人类的大半张脸颊都含了进去，用含着倒刺的舌头舔来舔去。
但这并不是无法接受的邀约。
虽然这只扮猪吃老虎的貌美猫咪在最后关头异常主动，却也不能掩盖他们是双向奔赴的事实。
诸伏景光在电话那头自我剖析：“抱歉，我本来还想等工作结束以后再亲口和你提起这些事，但是刚才冲动之家直接都说出来了。”
明明说着类似检讨的话语，川上加奈偏偏从里面听出得逞的意味。
“也太狡猾了……”川上加奈彻底失去了反抗的念头，倒不如说，她也是顺水推舟的。
哪怕此前一直在克制，长期相处时也摆脱不了早前的隔膜，彼此对曾经的隐瞒心知肚明，但是从本质上来看，两人一直都被对方吸引着，并且这份吸引力随着时间推移不断加深。就像刚好凑成一对的磁极，越是靠近，彼此间的吸引力便愈发不可抵抗。
理智终究没能敌过不断加深的情感，哪怕彼此都相处得克制，但还是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做出更多的回应。
这份带着一点点酸涩感的果实终究接收到了持续的光照，竟是比预料中更早迎来收获期，在空气里释放出醉人的甜香。
“我很抱歉。”将长久犹豫的话说出口后，诸伏景光远比先前更加坦率，倒不如说现在的他只希望一直顺着川上加奈的话回应下去。
但再怎么为自己的缺席感到抱歉，现在也到了该暂停的时候。
“时间快到了。请务必保证自己的安全，再会，加奈。”诸伏景光再次叮嘱道，并且非常迅速地结束了通话。
“……再见。”
放下归于沉寂的手机，川上加奈缓缓交叠手臂趴在书桌前，头朝向窗户那一侧，目光游离地投向窗外。
明明还是刚才那一场雨，雨势甚至比先前更大了一些，川上加奈却觉得湿润的空气像是染上了玫瑰入浴剂的芳香，带着难以忽略的偏甜的尾调，在雨声里发出一阵阵细碎的爆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