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她在对着自己微笑。
  是自己追逐了数百年间最渴求的那个微笑。
  但是——
  童磨感受不到欢喜,感受不到愉悦,感受不到任何曾经期待甘美的感情。
  直面那个微笑的瞬间,自己仿佛被诸神放逐的可悲信徒一般,倏然之间便只剩下了永坠深渊的恐惧。
  ……可即使如此,对与童磨而言,这种恐惧也是前所未有的幸福了。
  “露出了难以理解的表情呢,童磨大人。”
  “啊对了,你们不知道我的宝具是什么吧?”
  伽拉泰亚缓缓启唇,吐出一节奇异的音节。
  ……她在说什么?
  无法描述,无法理解,单纯只是去试图思考她刚刚吐出的词汇,作为鬼的大脑就已经快要崩溃裂开了。
  映入眼球最后的景象,是白骨雕琢的鸟嘴面具和与黑雾融为一体的黑袍,那巨大的怪物温驯停驻在伽拉泰亚的身后,黑袍包裹她的周身,漆黑的手爪越过她的肩膀,捏住了上弦之鬼的喉咙。
  那些傲慢的新鬼早已无声无息地死在了黑雾行走过的痕迹里,无声衰败的黑与死迅速吞噬了一切。
  鬼的死亡是彻底的。
  坚硬的骨骼,强韧的皮肤,但是一旦失去基础的生命力,那么就会在转眼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黑色散去,凝滞在原地的血雾终于飞溅散开,瞬间浸透了伽拉泰亚浓黑的长发。
  很脏。
  伽拉泰亚想。
  血珠顺着发丝滴淌,顺着脸颊滑落至下颌,滴滴答答染红了最后一块雪白的衣襟。
  她的脸上失去了所有的表情,只余下雕刻般坚硬的冰冷。
  当召唤出宝具、数千恶鬼的生命转瞬之间被轻而易举地抹杀消失的那一刻,某种束缚灵魂和理性的存在似乎也跟着一同消失了。
  她低下头,打量自己苍白的双手。
  并非兵刃相接之间神经感受到的真实明确的杀戮,而是更加彻底、更加轻描淡写的抹杀——不会比修改一个纸上的数字更加困难,这行为对她来说如此轻而易举,以至于最起码的界线又一次在她的脑海之中变得模糊不清。
  伽拉泰亚看着自己所在的环境,抬手抚摸着自己空荡撕裂的胸腔。
  她是为了什么才把那块石头挖出来的来着?
  ……啊,忘记了。
  好像是……为了断开和白兰·杰索的联系吧……
  算了。
  心脏丢了反正也死不了,过一段时间会长回来的。
  伽拉泰亚慢吞吞地走过地上横躺的鬼尸,这是一整栋的大楼,玻璃全都提前做好了避光的措施,阳光落不进来,鬼也不会消失——本意应该是相当糟糕的恶趣味吧,无论逃到那一层、碰到什么样的人都无所谓,最终都不过是猫捉老鼠的游戏结局。
  哀悯的感情也好,歉疚的怀念也好、对非人之物的厌恶也好,全都没有兴趣去想。
  ——好无聊。
  ……无聊至极。
  她茫然的站在那儿,尚未收敛的感知术式察觉到有人闯进了这里。
  是新的敌人,还是什么?
  莫桑·伽拉泰亚恍惚着转过头去,看见了神情愕然站在那儿的夏油杰。
  ……啊。
  是这孩子。
  来杀我吗?
  莫桑转过身去看着他,几欲崩毁的人类的柔软的理性稍微回来了一点,她站在那儿,和夏油杰保持着一个恰当的距离。
  “要来杀我吗?”
  之前和悟许诺过的,所以这孩子来杀我的话,没关系。
  浮现在此刻英灵脑海中的概念,那不算是思考后的结果,而是一个已经早早被决定好的客观事实。
  ……需要,有人来杀死我。
  杀死现在的“我”。
  “——如果是杰的话,可以站在这儿让你砍下脑袋带回去哦。”
  她甚至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脸上无意识地露出了相当轻快的表情。
  夏油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可怕得要命。
  “……你在……干什么……?”
  “做什么……”莫桑慢半拍地思考着这句话的解释,她眼神空荡,漫无目的的环视着这血腥地狱里的一切。
  在清理过去的错误。
  在阻止可能扩大的灾厄。
  而且——
  她努力从近乎空白的意识中攫取破碎的信息。
  “……这种情况,杰不杀了我的话回不去吧?”
  在她茫然的注视中,夏油杰咬着牙抬起手,无数咒灵立刻流水般倾泻而出,但是她没有等来喉颈的痛楚,那些咒灵毫无预兆地在她身侧突兀厮杀起来,它们撕咬着群鬼的尸体让这里变得更加惨不忍睹,须臾之后,她的身侧只剩下了咒力的残秽和一片变得更加恶劣的废墟。
  “行了。”
  夏油杰对她说,他站在地狱之中,脸上浮现出的却是类似解脱般的清爽愉快。
  “现在我们是'共犯'了。”
  ……诶?
  莫桑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理解的表情。
  在她还在发呆的功夫里,夏油杰已经踩着满地的血冲了过来。
  她愣愣看着,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但是年轻的咒术师明显比她想象中还要强硬太多,那只手铁箍般抓住了她的手腕,半点不容她逃离。
  啊,这样一来的话……
  莫桑·伽拉泰亚几乎已经快要彻底脱离人类理性束缚的大脑不得不重新开始以人类的角度开始思考,她盯着那只抓在自己手腕上的手,喃喃起来:“现在需要想办法给你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啊……”
  夏油杰立刻抬眼瞪着她:“你现在还有心思想那个!?”
  但是他立刻注意到了她的神态。
  摇摇欲坠的碎裂感,空洞又茫然的眼神,偶尔浮现无法理解却又拼命去试图思考的痛苦,在他无法察觉到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残忍撕裂着她意志的方向——更加冰冷清澈的银辉几度要侵蚀她墨色的眼睛,神与人的界线,只在一念之间。
  夏油杰反应过来,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刚刚那句话,不过是她看见自己后下意识地、近乎本能一般的思考。
  莫桑反过来抓住了夏油杰的手腕,原本温暖柔软的手指此时异常冰冷僵硬,她踉跄着向前走了一步,腥浓血色在她胸口氤氲扩散,莫桑脚步摇晃着,终于因为脱力和失血无力摔了下去。
  夏油杰扯住她的胳膊,把整个几乎要晕厥过去的莫桑直接拽进了自己的怀里。
  他本能地跪下来,双膝直直落在满地脏污的鬼血之中,只为让她能更妥帖地偎在自己的胸口。
  能搂在手臂里的肩膀太瘦弱、太纤巧,曾经捧起他所有罪孽和苦痛的雪白手掌抓着他胸口的衣襟,弱得连勾住他衣摆的力度也没有。
  当时他是为什么会觉得这个人能代替自己接受那些诅咒的?
  夏油杰捧住她的脸颊,黑曜石的耳坠被血水浸润,闪烁着猩红的光泽。
  明明这么脆弱、这么痛苦……
  明明……
  是这么惹人怜爱的姿态啊。
  没关系了。
  已经没关系了。
  夏油杰颤抖着搂紧了在自己怀里的莫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的精神在此刻才终于松懈下来,相对的,青年的嘴角浮现出了一抹奇异的满足微笑。
  ——我已经抓住你了。
  嫣红细碎的血沫在英灵唇角堆砌,丝丝缕缕流淌过苍白的下颌。
  夏油杰一点点仔细擦掉她嘴唇旁边的血色,看着她挣扎着吐出破碎的音节。
  “……去找……”
  她发出呜咽般的细弱咳嗽声,墨黑的眼里恢复了夏油杰熟悉的光彩。
  “去找……珠世……”
  莫桑细细喘着气,好一会才找回了一点说话的力气,开口时不再断断续续:“……我留在那儿的结界能护住你,等到事情过去,你回高专去。”
  “现在就先别管我了吧。”
  夏油杰手臂绕过她的腿弯,抱起来时感受到的重量比想象中轻了太多。
  因为是英灵,还是她本来就是这么轻的?
  以后慢慢问吧。
  他在这人间地狱之中站稳脚步,心情却比自己想象地轻松的多得多。
  ——和梦中一样的情景,却是和梦境截然不同的未来。
  她胸口的伤模样惨烈到让他无法再看第二眼,但是……她的确还活着。
  “看见黑影了吗?”莫桑的声音很轻,但是已经恢复了清晰的吐字,“正门不能走了,米鲁菲奥雷派人等在那里,无论是谁出去都会出事;跟着影子走,去找珠世他们。”
  她停顿了一会,又轻声说道:“……现在放下我,还能回去。”
  “闭嘴。”
  夏油杰跟着地上的黑影向后门走去,眼也不眨地一脚踩碎一只鬼的半侧残骸。
  “我还不至于分不清谁对谁错。”
  他的体温渐渐染上了莫桑的身体,英灵的纤弱躯体在缓慢恢复属于人类的温度,年轻的男人在双臂环抱的柔软中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沉稳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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