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铁槛寺是贾府的私家庙宇,一为平时可来烧香拜年佛、布施还愿,二是倘若家族有人死去,可将灵柩抬来这里停放,再择吉日安葬。铁槛寺建有阴阳两宅,阴宅专门停放灵柩,阳宅为送灵人员居住。王夫人既不是送灵人员,也不是往生之人,却又被拘禁在了那里,岂不是“活死人”?
此为贾赦刻薄之语。
贾珍却是眼睛一亮,问贾政:“让她下半辈子在铁槛寺吃斋念佛忏悔过错,如何?”体面些的人家里有那妇人犯了大错被关进家庙或戒律严苛的尼庵苦修忏悔的也有。
“直接让她病死得了。”有人出主意。现在他们也不怕王家了!贾史王薛,对比其他几家,荣国府可稳当多了,别以为他们不是大人物就看不清楚,王薛两家站队失败,家族随时可能被清算,史家无功无过,听说刚刚还清国库欠银,而贾家有宁荣两府,虽说宁府与王家有些牵涉,到底没陷入太深,荣府更是自分家后就一直紧跟着林家,绝对地忠君不二,在圣人眼里虽无赫赫之功却是最顺眼的臣子。没见新君即位,多少老亲故旧携礼上门巴结说事儿么。
“对,让她病死!如果不是她,我女儿怎么会被夫家夺了管家权,还说贾家到处搜刮亲戚钱财,怕被贪了公中财物……”这理由太打脸,他们一家子不知受了多少憋屈。
“她算什么贾氏女,她是王家的!”有人啐了一口。
贾政见族人一面倒地向着贾赦,心里说不出地苦涩。
自被分出荣国府,他没少听外头的风言风语,里头也有不少是来自族里的。那时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觉得无能的大哥,当了家后为族里做了许多事,比如接济族里贫困人家,给族里的青壮劳力谋出路,与族中长老商议整顿家学……做的竟比自己出色了十分。再想到方才来时,别人一脸鄙夷地在说自己将嫡子庶女扔给分了家的兄长养,不知孝顺只知搜刮老人的好东西,他就觉得无地自容,愈发将造成这一切的王夫人恨到骨子里。
感受着族人不满的眼神,刀刮般的言语,他朝贾赦跪下,硬着头皮道:“是我无能,管教不力,请大哥看在她给父亲送过终守过孝,又为弟弟生了三个儿女的份上,给她留条命。元春,她不能有个被休弃的娘!”
如果王氏死了,女儿会不会对家里心存怨怼呢?他不敢赌。可不处理王氏,恐怕他虚伪狡诈,贪图兄长财产爵位的名声就要坐实了。
念及此,贾政自己都免不了心生悲凉。
荣国公之子,他出生之时贾家何等的风光,贾氏一族何等的鼎盛,一族两国公。他金尊玉贵地长大,直至明白了同为嫡子,兄长可以继承爵位,得到绝大部份祖业,而他只能分到一点点,子孙后代也会跟宁荣两府后的族人一样成为旁支。
大哥再无能,再不讨母亲欢心,也有爵禄可得;妹夫虽无爵位承袭,书却读得好,又才干卓越有圣人赏识,不怕仕途不顺。只有他什么都没有。为此,他从诗酒放诞的生活回归正途,重视读书上进,奈何天赋有限,不曾考取任何功名,最终靠着父荫在工部领了个主事之衔,无滋无味。
大嫂娘家没落,大嫂跟大侄子相继离世,大哥越发昏聩起来,母亲看在眼里愈发信重二房,将中馈交托到王氏手上,自己也成了府里的当家老爷。
在荣国府当家作主的日子实在风光,他不能说内心没有生出夺爵的想法。
大哥他昏庸无能贪花好色,怎么配做荣国府的主人呢?爵位到他头上都降了两等,太丢祖宗脸面,虽说自己能力平平,但万事遵照圣贤之言,也侥幸得了品性端方的赞语,总算拿得出去。
他的不甘,王氏是知道的,就像他也察觉了王氏的心思一般。几十年的夫妻,他也不是真的愚钝得跟木头人一样,无知无觉。
可是,让他害人他是不能的,他知道,这样事儿也只能想想罢了!他只想趁母亲还在,靠着祖荫倚着荣国府的势努力为自己这一房寻找出路,不然不会同意送女儿入宫博取那缥缈的圣眷。
他曾寄希望于勤奋努力的长子,而他也不负自己的期望一路进了殿试,可惜身子骨毁于后宅妇人的算计以致早逝。仅剩的嫡子,衔玉而生,他也期盼他不负祥瑞之名,为家族带来荣光,结果呢,小小年纪便流露出爱色爱顽的毛病,还鄙视为官作宰的读书人!所幸女儿应了命里带福的谶言,虽只是小小的庶妃,却是当今潜邸出来的,说不得能带擎家里,荫庇家族。
可是——
看着被婆子押在一旁的王夫人,他恨不能噬其血肉,自己怎么娶了这样一个女人!倘若她贤淑知礼恭逊谦让,他还和大哥一家人般生活在荣国府!倘若不是她狠毒害人,有林家杨家这般显赫权势的亲戚,贾家如何没落到只有贾琏支撑门第的地步,自己说不得早调离工部升官去了……
分了家的婶娘为谋夺大伯家的爵位残害侄媳腹中胎儿……这事儿传出去,女儿的前程、一家子的希望就全毁了!
“你!你不能一次次拿这样的理由来搪塞我。”贾赦指着贾政暴跳,心里却真的有些软了。这个弟弟曾经何等骄傲,倍受父母宠爱外人赞扬,如今却跪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
“我的儿啊,你之是遭了哪门子霉啊!”贾母见贾政跪泣在地,心疼得不行,看见一旁的王夫人,恨得直扑过去又捶又打:“都是你这个狠毒的贱妇,都是你害了我的政儿!连骨肉亲情都不顾了,脸面不要了,我的元春宝玉怎么办啊……”
“……”王夫人心虚地躲着,脑子里乱糟糟地。怎么会失败呢,明明所有人都没有防备,小张氏应该小产大伤身体才对!难道真是天不予我?
骨肉亲情不顾?脸面不要?
这说的是谁呢?顿觉自己蠢透了的贾赦牙根咬得嘎吱响,眼直刺刺地瞪着跪趴在地上不起的贾政,一腔火气生生堵在胸口,半晌才甩手道:“就这一次,再有下回你我兄弟情断义绝!”
目光转向贾母,这是最后一次。
贾母心中一惊,手上一顿,顺势被扶了开来,愣愣地看着贾赦,心中凉成了冰,知道两个儿子这下是什么情份都没了!
可转眼,火气也跟着窜上来:不过是块肉!还没怎么样呢,他犯得着这么大兴罪责么?
她却不曾想到,小张氏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子在她看来不过是块肉,虽有贾家血脉,到底不知是男是女,并没太过深厚的感情;可对贾赦来说,却是隔辈亲的延续了自己血脉的嫡亲孙子!是他大房的嫡长孙!
族老们看着妥协的贾赦,心中暗赞他心性宽厚。冷眼看向贾政时心中虽然不屑,可谁叫他有个即将走进皇宫的嫡女呢,尽管心里觉得有这么个母亲在,贾元春的位份不会高到哪里去,然而宫里是最不能按常理揣度的地儿……为了家族,他们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了。
“那就将王氏拘在铁槛寺,不许她踏出房门一步。贾政,你可有异议?”
未等贾政应答,那个家中外嫁女儿受了王夫人连累的族人已不忿道:“留着她才是拖累娘娘呢。”
“胡说!只有我才一心为娘娘着想,你们这些人一个个的都长着富贵心体面眼,谁得势就向着谁!大房给了你们什么好处?敢对我不敬,娘娘不会饶了你们的!”王夫人大梦初醒似地从算计失败的颓败里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又要被关起来,还是被关到铁槛寺,什么体面都没有了还被扣上连累女儿的名头,满腹的愤恨不甘像火山般猛地爆发开来!
她挣脱了婆子的押制,冲向贾政,将还未起身的贾政直直压倒在地,双手抓着他的头发,脸面。“贾存周,你这个没用的男人,你这个缩头乌龟,你敢拘禁我,你就不怕娘娘问罪……”
贾政猝不及防,又是脸朝地被压制,眨眼间脸颊脖颈处便被抓了好几道血痕,发冠衣裳更被撕扯得不像。
“快将她抓住!”“斯文扫地!”“成何体统!”众位族老气得脸红脖子粗地,哪里容得一个女人在祖宗面前这般放肆。贾珍更是目瞪口呆,自此更畏了王熙凤两分。
“哪个敢碰老娘!”跟赵姨娘过招久了,王夫人也学了几分粗野作风。她扭腰挥手挡开几个上前拉她的婆子,不想贾政也回过神来,顺势起身将她一撞——
王夫人不防这么一撞,“砰!”地倒栽在地,头大力磕在地上,鲜红的血液淌了出来。周围的人都呆了!抓她的婆子本是奴才,更不敢碰她了。
“娘——”呆滞了大半天的宝玉大喊着跑过来,抱起她,慌得泪都出来了。“您怎么样?”伸手去捂她流血的头,“娘,你不要死,不要死……”
她再坏,也是他娘啊!何况,她一直对他很好的。
“……宝玉。”王夫人茫然地看着哭得涕泪都出来的宝玉,疼痛让她清醒,可随着血液的流失,又渐渐觉得头脑晕眩,她直觉自己可能不好,手“啪”地紧紧抓住宝玉,定定地看着他:“好好孝顺老太太,好好照顾自己……娘对不起你……以后,要……读书……”声音渐消,眼神无力,手亦慢慢地往下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