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这么快就醒了?”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廖医生端着热茶走进来,他看了眼桌边的香薰蜡烛,融化的蜡油支撑着最后的火苗,微弱的挣扎着燃烧,最后还是难逃熄灭的命运。
  这样一支助眠香薰,对于正常人来说,足够睡上整整一天一夜。然而眼下,香薰刚刚燃尽,beta就已经醒来。
  “感觉还好吗?”
  那段记忆尘封了太久,骤然解开心理暗示,难免会给大脑带来强烈的负担。
  江晚楼没说话,喝了口水:“谢谢您。”
  廖医生听出了告别的意思,好心劝解:“你现在精神不太好,还是在这儿多呆一段时间再走吧。”
  “记忆的事情不能太着急,大概会在十天内陆续恢复。”
  “我还想知道一件事,”江晚楼放下茶杯,问,“江墨,您认识吗?”
  “江墨?”廖医生皱着眉认真地思考了片刻,“没有印象。”
  江晚楼捂住唇,轻咳了两声:“应该是在我第二次来您这里治疗的那段时间里,他也在您这儿治疗。”
  即便找回了大部分记忆,江晚楼对那段浑浑噩噩的记忆也仍旧没什么深刻的印象。大脑本身就具有强自我保护机制,在极端情绪下,自主地模糊了那段经历。
  廖医生没有立即回答,凝着眉缓慢回忆。他的记忆力很好,能送到他手上的病人,病情严重是基础,其次是身份特殊,他如果真的接受了那个叫“江墨”的病人,他不应该不记得。
  “江墨……没有。”他顿了顿,“但那段时间,你的确和一个小孩走的比较近。”
  “他也是郁家的人。”
  按理说,身为心理医生,不应该随意透露病人的基础信息,但那个孩子已经“死去”很久了,又的确和江晚楼有过一段短暂的友谊,说说也没什么大问题。
  “你既然想起来,那应该知道,bx-13实验。”
  江晚楼的心微微一跳。
  “小山居,你还记得吧?”廖医生叹了口气,那样的事情,就发生在政府的眼皮子底下,的确是桩骇人听闻的丑闻。
  “十几年前,腺体强化及催化是没有被命令禁止的研究方向。”
  国家政府既不鼓励这样的行为,却也没对这样的行为加以强制性的约束,小山居由此而诞生。
  上到那些累年百年的富豪之家,下到普通小康家庭,无一不希望自己的下一代能够有更加出色的才华,而信息素与腺体的等级,无疑是最为便捷的方式。
  “谁都没想到,小山居进行的腺体催化、强化实验,存在严重的药物违规情况。”
  许多药物甚至没有进行过临床的安全性检测,就直接被投入使用,并且药物剂量极其超标。
  因为小山居和众多势力都达成了合作关系,保护伞的确能称得上一句坚不可摧,这种事情很轻易地被掩盖下来,至于培养过程中高的不正常的死亡率?
  只是一个数字而已。
  “更没想到的是,他们还在进行腺体更换手术。”廖医生没忍住深深叹气,“那个孩子——郁萧墨,他是郁萧年的堂哥。”
  “按照这样的身份,他不应该被当作供体挖去腺体。”
  十几岁的孩子,大半时间都被关在了与人隔绝的小山居,哪里真正见识过人性的可怕之处?他天真的以为自己是郁家的孩子,旁人并不敢把他怎么样,于是在那次花园放风活动里,他和那个自己总看见被折磨的不成人样的孩子交换了铭牌。
  他没想到,因为有人坚持不懈地追查,导致小山居的上层怀疑卧底的存在,于是对人员进行了大洗牌,并对小山居的所有孩子进行了转移。
  这样一统操作下来,铭牌成了证明身份的唯一物件,而换上孤儿铭牌的郁萧墨也因此代替了那个孩子的命运。
  “郁萧墨被当作了无人在意的孤儿送上了手术室。”廖叔眉头皱紧,他很难忘记看见那份有关郁萧墨的资料时带来的冲击力。
  “万幸的时,警方在关键时刻冲进了小山居,控制了所有不法分子。”
  “不幸的时,那个时候,郁萧墨的腺体已经被打开,摘除了一半。”
  在这样的多番刺激上,郁萧墨的心理自然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他最严重的问题是幻听、幻痛,还有臆想症。”廖叔说,“严重的时候,会有强烈的自残倾向,为了保证他与其他病人的安全,他一直被关在17楼。”
  “除了医护人员,只有你偶尔会上去看看他。”
  廖医生不是没有想过阻止,但转念一想,又觉得算了,反正隔着门,郁萧墨不可能伤到江晚楼,而江晚楼也不可能会受到郁萧墨的负面情绪影响。
  廖医生不得不承认,他选择放任不止是因为能确保江晚楼的安全,而是他在借郁萧墨观察江晚楼的状态。
  第一次来他这里治疗的江晚楼,尽管通过种种学习,模仿的很好,也并不能骗过他。
  潜藏在礼貌和温和的假面上,是没有任何同理心的冷漠,他阅览那些悲惨可怜的案例,漆黑的眼里没有半点同情怜悯之色。
  但第二次,发生在江晚楼身上的变化很明显。
  如果把生命比作一朵花,毫无疑问,彼时的江晚楼正在凋谢,尽管他的身体没有任何疾病,但他的灵魂与精神在不断萎靡,可神奇的是,在这样的前提下,他开始变得越来越有“人情味”。
  仿佛是上帝开了个玩笑,在这个孩子诞生时忘记赋予了他正常人应该拥有的情感,又在他受到沉重的打击,无法排解内心时,重新把情感感知的能力还于他。
  这算是好事吗?
  越丰富的情绪,越难以消解失去带来的苦痛,在江晚楼逐渐变得更想个“正常人”,开始具有常人的“共情力”的同时,他越难以接受失去。
  “你那个时候……”廖医生犹豫着,还是把一直没有问出口的问题说了出来,“那么认真得隔着一扇门陪伴郁萧墨,到底是因为你觉得他太可怜,你又太孤单,还是因为……”
  “把那个从bx-13实验里幸存下来的孩子,当作了逝者的替代?”
  江晚楼怔然。
  “如果不想回答的话,不用勉强。”廖医生笑了笑,“是我的老毛病犯了。”
  心理医生,有时候总难控制职业病,下意识地想要去分析谁的行为举止,代表着什么样的心理。
  江晚楼是他职业生涯里最大的一场挑战,挫败加重了求知欲,让他有时候总是会控制不住地问出些毫无关系的问题。
  “不。”
  江晚楼喝了口茶,杯子里的茶水已经彻底冷却,入口是微微的苦味,“我分的很清楚。”
  一直、一直都分得很清楚。
  江晚楼放下茶杯,站起身:“谢谢您,廖叔,我先走了。”
  “我让人送你。”廖医生知道,江晚楼是个很难劝的人,经过这会儿的观察确定不会出现过分强烈的副作用后,也没再挽留。
  “你刚刚用了熏香,安全起见。”
  江晚楼没有反驳,接受了来自长辈的关怀:“谢谢。”
  **
  车次驶出地下车库时,天彻底黑了下来,雪下的很大,纷纷扬扬地往下落,已经让地面蒙上了一层白色。
  江晚楼偏头看着窗外,暖黄的路灯为积雪染上了颜色,显得这段冷清的路没那么凄苦。
  廖叔最后的疑问勾起了段被抛在角落里,不太重要的记忆碎片。
  那是个晚上,13楼的电闸出了问题,走廊一漆黑,只剩下安全通道的标识闪烁着发光。
  江晚楼靠着隔离室的门坐在地上,听着房间里郁萧墨有一句没一句的胡言乱语。
  身体早已疲惫到了极点,精神却仍旧很活跃,不愿意让他获得半点休息,他看似回应了郁萧墨的每句话,实际上半个字都没真的听进去。
  知道他听见对方突然说了句:“你的小狗不见了,我来当你的小狗,好不好?”
  思考能力好像在那瞬间断裂,走廊太黑,江晚楼无法借助任何东西看见自己的脸,却也能从不断膨胀的情绪中感知到那一瞬间升腾起来的愤怒。
  愤怒。
  只有愤怒。
  他的小狗,是独一无二,是无人能比,是不可替代。
  “他只是迷路了,我会找到他的,我会带他回来的。”江晚楼贴着门扉,沉沉警告,却不知道那些话到底是在警告郁萧墨,还是在喃喃自语。
  “我不要你——我谁都不需要。”
  他只要他的小狗,只要他的年年。
  许久,屋内传来一声怨恨又不甘地嗤笑:“可是你心里应该知道,他已经死了。”
  “胡说!”
  睡眠的缺少让情绪膨胀到难以控制的地步,理智只不过是片刻的疏忽,就让他成为被情绪操控的怪物。
  他咬牙切齿地打断了郁萧墨地话,固执地拒绝接受现实:“他没有!他会等我的!我们说好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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