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听了这话,贺承倒酒的手顿了一顿。
  这个问题,不光吴万里想不明白,只怕除了贺承自己,没人能想得明白。
  当初怕人认不得他的剑,辨不出他的招,贺承在江非沉他们身上刺那一剑时存心留了破绽,好教熟悉他用剑习惯的人一眼能看出那几剑出自他手。
  也没曾想,反而弄出如今的局面——
  江湖上人尽皆知,他贺承手刃数人,畏罪潜逃,偏偏他的师门青山城三缄其口,事发将近半年,却不曾发声指责过贺承半句。
  “这有什么好想不通的?都说是陆城主被贺承掳走了,自家掌门被人拿捏在手里,青山城哪里敢多说什么。”回答吴万里的,却是个少年清亮的声音。
  声音自靠门边的那张桌子传来。
  贺承循声看去,那张桌子围坐着四五个少年,都穿着明亮缃色衣衫,他认得,那是梧城凤鸣山弟子的装扮。细看之下,开口说话的年轻人不过十四五岁上下,眉宇间皆是少年人不羁的轻狂。
  吴万里看他一眼,随口接了他的话:“你怎知是贺承掳走了陆城主?你亲眼见了?”
  “虽然不曾,但我听人说的!”那少年被那轻飘飘的一眼看得不服气,“我们掌门被卓庄主邀请入住琴剑山庄,我们就近住在了离山庄最近的月明楼。那可是南州城最好的客栈之一,住的都是几大门派的弟子。”
  边说着,他边上下打量了吴万里一番。
  都说先敬罗衣后敬人,吴万里他们几人无门无派,随性恣意惯了,衣着称不上华贵,颇有些落拓不羁的意思。那少年眉眼一扬,语气越发张狂起来:“三位前辈大概是没去过月明楼的,自然没听过几大门派的人议论此事。”
  “白雪三友”多年不在江湖上走动,那桌少年不过十四五岁,不认得他们倒也正常。
  只见那少年昂着头,几乎要拿鼻孔看人,与他同座的师兄弟相互递了个眼色,也没人阻拦,只等着看热闹。于是,那少年说下去:“青山城嘛,想必前辈也是没有去过的,自然是不知道那一夜青山城无涯洞外,不仅有贺承与各派师兄的打斗剑痕,也有好几处断云掌的痕迹。”
  少年爱卖关子,顿了一顿,又继续说:“断云掌是什么!那是青山城只传掌门的绝学,因此贺承伤人时,陆城主必然是已经听见动静赶到了无涯洞。但后来几大门派翻了遍青山城,既寻不见陆城主,也寻不见贺承,可见贺承逃离时,带走了陆城主。”
  吴万里又问:“怎么就是贺承掳走陆城主,不是陆城主制住了贺承?”
  那少年眉眼一挑,仿佛吴万里问了个蠢问题:“陆城主若非受制于人,怎么这么长时间都没有露过面?青山城在风口浪尖上煎熬了半年,身为掌门,他怎么能坐得住?”
  其实这并不成少年一厢情愿的猜测。
  关于青山城城主陆岳修的下落,江湖上早就众说纷纭。说他被贺承掳走,已经是最温和一种,更有骇人听闻者,猜测陆岳修被吸尽内力,早已油尽灯枯死在孽徒贺承手中。
  吴万里存心要逗那凤鸣山的少年,又问:“陆城主毕竟是贺承的师父,武功修为都在贺承之上,贺承怎么能轻易掳走他?”
  “不能轻易做到,却不是必定做不到。”提到贺承,那少年脸上的神色有些复杂,半是崇拜,半是嫌恶,自顾自纠结了片刻,终于理顺了思路,“自古英雄出少年,若扒了尊师重道那层伪善的皮,舍命一搏,贺承未必就不能赢陆城主一招半式。不过,贺承这样的人实在可怕至极,人品有缺不仁不义,偏偏功夫修为还那么厉害——哎哟——”
  少年话未说完,忽然捂着屁股惊叫一声。
  他转过头,一眼看见酒肆门外站着个小男孩,举着弹弓,眯着一只眼看他。
  高谈阔论被打断本就气人,何况还是被人拿弹弓射中屁股的方式打断的!
  少年又羞又恼,转身过去,过去提着小男孩的衣领,语气不善:“哪里来的小东西,为什么拿石子打我?”
  那孩子不过七八岁,长得又瘦又小,像只小鸡仔似的。凤鸣山少年人高马大,那孩子打又打不过,躲又躲不掉,被他提着衣领桎梏着,却毫不畏惧,仍伸着脖子冲那凤鸣山少年嚷嚷:“不许你们说贺承哥哥坏话!”
  贺承哥哥?
  角落里看热闹的某人手一抖,洒了半碗酒。
  他什么时候招惹了这么个小家伙?
  第2章
  春景正盛,又兼琴剑山庄的试琴会在即,这几日南州城里人流如织。落雨的天气,街上的人本是不多,可清水河沿岸的酒肆茶寮却几乎家家客满,文人吟咏,武人喝酒,各自逍遥。
  贺承来的这家酒肆虽小虽破,却也是正经开在清水河岸的。凤鸣山的少年捉着那个孩子,在小酒肆门外闹出动静不大不小,引得不少坐在周围店铺里的人好奇探头。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争执不下,瘦小的孩子已经被愤怒的少年提着领子拎离了地面。
  “我大哥说,贺承哥哥是好人!不许你们说贺承哥哥坏话!”那孩子依旧面无惧色,边大声嚷嚷为他的贺承哥哥抱不平,边挣扎扑腾,不小心往少年干净整洁的缃色衣袍上踹了几脚,留下几个灰扑扑的鞋印。
  那缃衣少年卖弄显摆时,被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用石子打中屁股,已经丢了一回面子,现下又被他踹了几脚,脸上更挂不住,胸口腾起的那团怒火更盛。
  偏偏这孩子还在替贺承说话!
  他越想越气,非得要跟孩子争个输赢:“贺承怎么可能是好人!你家里人替他说话,可见你家都是黑白不分之人,今日我便来教教你什么是是非善恶!”
  缃衣少年又羞又恼,满脸涨红,抬高了手臂,将孩子举得更高些,威胁道:“你说,贺承滥杀无辜,残害同门,不敬尊长,是禽兽不如的大恶人!快说!说贺承是禽兽不如的大恶人!不然我就松手,把你摔下去!”
  “我不!”孩子果断拒绝,在少年手里扭着身子嚷嚷,“你胡说!我大哥最厉害,他什么都知道!我大哥说贺承哥哥是好人,他便一定是好人!”
  贺承哭笑不得地听着两个孩子在大街上争论自己究竟是不是好人,实在想不出这场闹剧最终将如何收场。他想要赶紧远离这是非之地,可偏偏惹事的两个孩子就堵在门口,他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如坐针毡。
  忽而,那凤鸣山的少年在门外又是一声惊叫。
  贺承抬眼看过去。
  争执不休之下,少年边出言威胁,边将那瘦弱的孩子越举越高,不知何时,那孩子已被少年举过了头顶。挣扎许久无法挣脱少年的桎梏,孩子气急了伸长了脖子,往少年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少年吃痛惊呼,一时松了手,那孩子便直直摔了下去。
  沿河修建的屋子总是留出几级台阶,防着雨季涨水。这间酒肆当然也不例外,距离少年和孩子半步之外便是五六级台阶,虽然不高,但凹凸不平,那孩子摔下去砸到台阶上面,必定受伤不轻!
  心念至此,贺承身形已动。
  他来的时候挑的是酒肆最靠内的一张桌子,酒肆里桌椅横斜,要绕行到门口去阻碍颇多,于是他撑着桌面一跃而起,果断飞身而起,像雨前低飞的燕子一般,贴着桌面横飞出去,长手一探,擦着地面将那孩子捞进怀里的。
  他的速度极快,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即便是同在一间酒肆里的人,也没能看清角落里的贺承身形是怎么动的,只觉得鬓边冷风轻掠,眼前一道深色人影闪过,眨眼间的功夫,飞身掠出的人已经稳稳落回地上,那孩子也被接住稳稳放在地上。
  众人看得分明,接住孩子的人并不是离那孩子最近的,也不是身形动得最早的,却最是游刃有余,落地时那孩子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哭。
  意外发生之时,吴万里也飞身而出想去接住那孩子。
  他清瘦至极,身量颇轻,轻身功夫是出了名的好,坐的位置也比贺承离门要稍近,饶是如此,他依然落后了贺承半步。看着自角落里斜飞出来的这个年轻人,连吴万里都忍不住拍手赞叹:“好身法!”
  原本两个孩子当街争执,周围酒肆茶寮里人也就是看个热闹。忽然不知从哪里出来一个轻身功夫绝佳的年轻人,看热闹的人逐渐认真起来,站到窗边檐下,交头接耳讨论起救下孩子的那个年轻人来。
  街巷狭小,贺承耳聪目明,这些议论很难不落入他耳中。
  如今“贺承”这两个字恶名远扬,他实在是不想再出任何风头。可为着这一番变故,护着那孩子站在街巷中央的他竟又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事与愿违,贺承只觉得头疼。
  假借着蹲下身安抚孩子的机会,贺承暗暗摸了一把自己的脸。
  幸好在进城前,他老老实实戴好了这张胶皮面具,将自己改头换脸,否则面对面撞上这满大街嫉恶如仇的江湖英雄,他就算不被拆骨扒皮,也会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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