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事发突然,刚刚斗志昂扬的孩子小脸煞白,半天没说话。
贺承捏捏孩子的脸颊,笑他:“吓傻了?刚刚不是挺厉害的吗?”
那孩子呆呆看着贺承,也不知道是被刚刚的变故吓的,还是被戴着面具的贺承那一张僵硬的“死人脸”吓的,半天挤出一句:“哥哥,我的弹弓坏了。”
贺承眉尖微微挑了一下,不哭不闹,一开口提的竟是弹弓?他顺着小孩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果然看见小孩捏在手上的弹弓已在兵荒马乱中断成两节。
他笑着又捏了一下孩子的脸颊:“知道了。”
说罢,贺承扶着孩子的肩膀,借力站起身,转过身去,只见那一桌刚刚隔岸观火的凤鸣山弟子不知什么时候都站了起来,那个险些摔伤孩子的少年自知理亏,默默躲到他的师兄弟身后去。
这时候知道怕了?
凤鸣山教出的年轻人何时成了这个样子?爱惹事,又怕事。
贺承又是觉得好气,又是觉得好笑。他牵起孩子的手走过去。他们往前迈了几步,那帮少年便往后退了几步,直到退无可退,那群少年里才有个年纪看着稍大些的站出来,故作镇定地问:“你,你要做什么?”
贺承拿手按着那孩子的肩膀,把他推到身前来,用下巴指了指被他们护在身后的惹事少年:“让他来给这孩子道歉。”
话刚说完,对面还没人应话,贺承先觉得有人在扯他衣服。他低下头,只听得一个细细亮亮的童声提醒他:“哥哥,弹弓。”
贺承失笑,又补上一句:“再赔给他一副弹弓。”
十四五岁的少年心气高,哪里肯当着这一大街的人,向无名小卒低头。惹事的少年依旧嘴硬:“我为什么要道歉?我没有错!人尽皆知,琴剑山庄江师兄、逐月阁小孟师兄,还有我们飞白师兄,都在贺承剑下或死或伤,连青山城的陆师兄也死在贺承手里。他无故伤人,怎么不算是个恶人?”
听到这里,贺承有些笑不下去。
是啊,他手上沾了这么多条人命,怎么不算恶人呢?
时至今日,贺承依然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夜——
凌云剑吹毛可断,可那夜他持剑刺穿他们的心脏,剑刃每推进一寸,都像是被重重山峦阻挠;他自恃剑法精妙,可那夜他挥剑挑断他们的经脉,只觉得自己的手腕僵硬如积年无人管顾的老旧机窍。
那夜他把剑从他们心口抽出,他们的血便喷溅出来,淋了他满头满身。
他还记得,那血水,还是温热的!
对面的人沉默许久没说话,那少年紧紧盯着他,底气不足地争辩:“我,我没有错!”
陷在往事里的贺承被少年的声音拉回来,一时竟有些站不稳,只扶过身边孩子的肩膀,暗暗借力撑在他的肩上。贺承虚弱地抬眼看那少年,声音越发低沉:“如你所言,贺承残害同道,连真心善待他的师兄都不放过,确实罪大恶极。”
他顿了一顿,像是刚刚的一句话耗费了他许多力气,缓过一口气,才能继续说下去:“今日你捉住的若是贺承,要杀要剐,自然没人会拦你。可这孩子与贺承毫无关系,你却差点伤了他,理应向他道歉。”
少年涨红了脸说不出话,可未等他应声,却另有一个清脆女声插进对话里来:“是谁要杀我师兄,剐我师兄!”
听见这声音,贺承心中一紧。
他抬眼看去,只见细雨中的街巷走出一名打着碧色油纸伞的少女。少女一手打伞,一手持剑,此时无风,她走来的每一步都极沉极稳,衣袂裙摆纹丝不动,仿佛被什么东西沉沉压着,显得分外庄重。
那柄碧色油纸伞的伞沿压得很低,雨水串串滚落,直如挂了一道珠帘,没人能看清伞下少女的模样。
可贺承听过声音,便已经知道她是谁。
她的模样,他闭着眼都能绘出来。
他一动不动地立着,看着她步步走进,只觉得眼眶发热。
少女径直朝这间小而简陋的酒肆走来,在门外站定。碧色的伞缓缓上抬,伞柄轻转,水雾横飞里,露出一张极美的脸。
她看着大约是十八九岁的年纪,皮肤白而剔透,宛若一块上好的冷玉。那张饱满的鹅蛋脸,便是用莹白色冷玉精心雕琢出来的,又恰到好处地缀上眉眼唇齿,居中处挺直的鼻梁正正好撑出这张脸流畅而立体的轮廓。最妙不过那双浑圆杏眼,眼白极白,眼珠极黑,黑白分明之下,目光就显得分外澄澈,映着南州成遍地的水光,眼波盈盈,流转万千,自成风流。
她收了伞,站到贺承面前,盯着他:“是你说要杀我师兄,剐我师兄吗?”
贺承垂下视线,盯着她手里还在滴水的油纸伞,哑着嗓子反问她:“难道不该吗?”
第3章
雨水顺着伞沿滴落,贺承想起那一夜从他手中凌云剑锋刃上滴落的血水。
都是水珠落地,声音很是相似。
可血是热的,雨却是冷的。
盯着冰冷的雨水看了半晌,将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贺承重新抬头盯着那撑伞的少女,似笑非笑又问一遍:“贺承不仅无故杀人,更残害同门,难道不该杀吗?”
“天下兵刃何止千万,就没有一柄剑会刺出与凌云剑一样的伤口吗?即使那些伤当真出自凌云剑,便一定是我师兄刺的吗?即便,即便果真我师兄用凌云剑伤的人——”说到这里,少女大概也觉得有些理亏,顿了一顿,语气却不肯弱下来,“反正我师兄是不会无故伤人的,即便果真动了手,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别的缘故!”
贺承戴着胶皮面具做不得表情,在旁人看来,他的面容如被冻住一般僵硬,可他看着少女的目光比阳春三月清水河里的水波还要温柔。他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看,安安静静地听她把话说完,久久没有出声。
可少女说了那么长一段话,无人应声,像是一拳打进棉花里,令人难受极了。她顿了一下,只得又往下补上一句,勉强做个总结:“总之,此事尚未定论,你不能无端往我师兄身上泼脏水!”
贺承垂眼低笑,轻声重复:“竟还是未有定论?”
他说这话的声量不高,分明是喃喃说给他自己听的。可少女离他太近,不仅完整听见这话,还将他语气里的嘲弄听得分明,登时恼怒起来:“还未寻着我师兄,这事自然未有定论!”
这少女对贺承偏袒太过,几乎到了无理取闹的地步。可贺承心想,不能纵这样着她在南州城里任性妄为,一面感动于她的回护,一面提醒她:“话可不能这样说,若一人畏
罪潜逃,却长久地找不到他,这人便无罪了吗?”
“你——”她一时语塞,杏眼含怒,狠狠看着面前戴着胶皮面具的贺承,长剑出鞘,横剑当胸:“一派胡言!你向我师兄道歉!”
满大街都是看热闹的人,这丫头怎么还越闹越大?
贺承微微皱眉,无奈:“姑娘,你得讲点道理。”
“我的剑便是我的道理!”见他依然不肯低头,少女片刻没有耽误,挽了个剑花,便挥剑向他刺来。
虽是猝不及防,可贺承的应对依旧显得游刃有余。长剑当前,他半步未动,左手将身边的孩子拨到身后护住,待少女的剑递到眼前来,如水剑光映过他的眉眼,才悠悠然抬起右手,伸出两指轻轻夹住剑刃,止住攻势。
他不是轻敌,他只是太过了解她。
她的心肠是软的,断不会因为几句龃龉就动了杀念,是以出剑虽疾,却不是杀招。
名剑出鞘,围观的人中当即有人认出少女来——
“是横秋剑!”
“横秋?她是青山城的陆晓怜!”
那少女确实就是青山城城主陆岳修捧在手心里的独女陆晓怜。
剑气横秋。
她手中这柄横秋剑,当年还是贺承起的名字。
数月前离开青山城后,贺承这是第一次见到横秋剑,也是第一次见到陆晓怜。
当时事出突然,他与师父仓皇离开青山城,来不及给陆晓怜留下只言片语;如今他经脉俱损,没多少日子好活,更无须同陆晓怜多解释什么。她与世人一样,只看见那几具尸首上的伤尽数出自凌云剑,出自贺承。
那之中,还有她的大哥陆兴剑。
贺承本以为,她会恨他,那本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可今日在南州城重逢,相见不相识,她说的每一句话却都在护着他。
贺承手腕一翻,剑光从眼前掠过,他夹紧剑刃,凭着手腕的巧劲往后扯,像钓鱼一样,将握着剑柄的陆晓怜拉得离自己更近些。他不可能伤她,把人拉近些,只是为了方便跟她说话:“江非沉死后,琴剑山庄与青山城结怨不浅。你在南州城里替贺承说话,是嫌这事闹得还不够大吗?”
“我怎么想的,便是怎么说的!”陆晓怜横掌隔档,试图将自己的剑从贺承手中抽出来,“青山城弟子重情义,岂会因为怕事,任由你们胡说八道构陷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