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闻言,贺承脸色一白,呼吸一窒,难以置信地望着水波剧烈震荡的水潭。
他浑身湿透,山里的风吹来,寒意一直钻到了心里去——
怎么会没有上来?不是说好了,最后一次拍下机关,无论水下清音石是否开启,都要立刻离开药泉吗?她不是乖乖应了“好”吗?怎么会没有上来?
钟晓手里的那根软绳崩得很紧,柔软弯曲的线条此刻几乎变作一根笔直的长矛,深深扎入翻滚的池塘中央。
藏在池底的机关已经被贺承和陆晓怜开启,此刻池中水波翻滚,凶吉难辨,贺承一刻也没有犹豫,转身便要跃入刚刚脱身的险境,潜入池底去寻陆晓怜……
药泉这头传出山崩地裂般的声响,惊动四方。不仅去采药的齐越和赵戎津听见动静立刻折返回来,连在百花潭边逗蛊虫的金波也将蛊虫往怀里一塞,跌跌撞撞地循着动静找来。
赵戎津和齐越赶到时,正来得及拉住踉踉跄跄、不要命地往药泉里闯的贺承。
赵戎津紧紧扣着贺承的肩膀,沉声道:“做什么!你不要命了!”
贺承目光冷厉,如被困的猛兽:“晓怜还在池子里!”
为了防止贺承挣脱,闯进莫测的药泉去送死,齐越也紧紧按着他的一只手臂,听见这话,困惑不解:“陆姑娘怎么会在药泉里?”
情况紧急,贺承无暇多说,只紧紧盯着钟晓手里那根绳索,咬牙道:“松开我!池底什么也看不见,绳子若断了,就彻底找不到她了!”
经他提醒,赵戎津才注意起钟晓手里的绳索来。
钟晓将身子抵在池边的青石上,双手握着绳索,手臂一点点将绳子绕起,艰难地将它一寸一寸往回拉。
一寸,两寸……
半尺,一尺……
这事情本身便是古怪的。
陆晓怜是个身材纤瘦的小姑娘,钟晓最初被池子里的动静惊得六神无主,一时不察,没站稳被水里的力量骤然拉到池子边,算是情有可原,可如今站稳了脚步,全神贯注,用尽力气,却拉不回一个困在小水潭里的陆晓怜,便有些奇怪了。
所以,药泉池底究竟发生了什么?陆晓怜在水下又经历了什么?
偏偏此刻,浅浅的一方水池变作高深莫测的龙潭虎穴,再下去不得,所有人只能将希望都寄托在钟晓手中的绳索上。
可细细渺渺的一根绳索终究承担不起这么多的希望,还未寻见陆晓怜的身影,不知是绳索的某处陡然崩断,或是有什么别的缘故,一直紧绷的绳索骤然卸力,钟晓不及收力,退了半步,往后仰倒下去。
金波一直在他身边站着,见状快步上前,双手抵住钟晓的后背,对冲掉绳索崩断的力道,费了不少力气将人推回去。扶着钟晓站稳了,金波才脸色发白地看着才他手中蜿蜒到地上的绳索,讷讷道:“绳子断了!”
钟晓低头看垂在手中的绳索,心沉沉坠了下去,嘴唇微微发颤:“师姐!”
贺承的目光也落在那条绳索上,视线顺着细长的线条延伸开去,只见本该与陆晓怜相连的那一端无声无息地没入水中。上一刻,他还在极力挣扎想要跃入池中去找陆晓怜,此刻整个人蓦然僵住,他愣愣望着水面,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猛地呛出一口血来。
“沈公子!”齐越大惊,扣住贺承腕上脉门,急道,“快,静息凝神……”
可齐越的话音还没落尽,钟晓却已经欺身靠近过来。他却没有给贺承喘息的时间,松开手中的绳索,大步走来。
他对这个别有用心接近他师姐的陌生人本就积蓄了满腔怨怼,如今这人三言两语把他师姐哄得心甘情愿地陪他潜入水潭犯险,落得此刻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下场,想到这里,他胸中掀起的愤愤与满池药泉水一般,剧烈翻滚,不能停歇。
他走近过来,在贺承面前站定,抬手便是一拳,狠狠砸过去。
一方面是钟晓的速度太快,一方面也是没人料到钟晓会骤然发难,即便赵戎津和齐越都站在贺承身边,也没能拦下暴怒的钟晓。
偏偏此刻的贺承神色木然,死死盯着水面,像是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不知闪躲。
于是,钟晓那一拳结结实实落在贺承的侧脸。
贺承伤病爱神,为了陆晓怜的事心绪激荡,刚刚才呕过血,钟晓这一拳虽没有落在要害,却将他打得站立不稳。他无力地倚在齐越身上,缓缓滑倒下去,跪坐在地上,垂着头,断断续续地又咳出几口血。
医者仁心,齐越怕钟晓再出手伤人,伸手护在贺承身前。
赵戎津不可能放任齐越不管,挺身拦在钟晓与贺承之间,低斥:“你这是做什么!”
钟晓又气又急,两眼充血,气极反笑:“我这是做什么?我和师姐下山来找师兄,本来都好好的!要不是遇到他,要不是他花言巧语哄着师姐,师姐又怎么会陪着他潜到水底,发生这样的意外?”
人在极度悲愤之下,情绪失控,有时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更不知道说出去的话,会化做多锋利的刀刃,将旁人伤得体无完肤。
眼见贺承失魂落魄的模样,金波心下不忍,拉住钟晓:“晓怜姐姐出事,沈大哥心里也不好受,你别这样说。”
“他也会不好受吗?”钟晓恨恨盯着贺承,“你本来就没有多少日子好活,现在,我师姐要陪你下黄泉,你是不是很得意?”
听到这话,贺承低垂的眼睫才颤了颤。他费力抬眸,冷冷盯着钟晓,发白的唇微动,声音弱得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晓怜不会死,药泉这么浅,不可能出事!”
贺承撑着齐越的肩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我要下水找……”
“找谁?”一个清脆的女声自水潭中传来,“找我吗?”
与贺承方才一样,陆晓怜自水潭中央一跃而起,踏波而来,稳稳落在贺承面前。她浑身湿透了,长长的眼睫毛上都挂着水珠,冲着贺承一笑,发梢眉间的水珠便扑簌簌地往下掉。
贺承怔怔地看她,眼眶渐渐泛红,失而复得的欣喜袭来,他竟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陆晓怜在他面前完完整整地转了个圈:“我没事,你看,全须全尾好好的。”
贺承板着脸:“不是让你按下最后一处机关,就立刻上岸,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他声音孱弱,气息不稳,训起人来却很有样子。陆晓怜扁扁嘴,不敢硬扛,只软绵绵地拉住他的手,将他冰凉的手掌贴到自己脸上,目光闪闪地看他:“真的没事,你摸摸,连块皮都没擦破。倒是你——”
陆晓怜的目光落在贺承侧脸一小块擦破的皮肤上,拧起眉头:“你怎么受伤了?”
她伸手轻轻抚摸他脸上的那块擦破的皮肤,越摸越觉得不对劲。
明明一开始那块擦破的皮肤只有一段指节大小,她湿漉漉的手贴上去,心疼地轻轻抚摸,那处破损竟然越来越大,不多时,便扩大成半个手掌大小。
“这究竟是怎么伤的?疼不疼?”陆晓怜小心翼翼地撕开脸颊上那层发白的死皮,却不料那层死皮越撕越大,从右脸的下颌线开始,到半边右脸,到鼻翼,到眉骨,硬生生从半张脸上扯下了一大块死皮——
这么大的一块死皮撕下来,怎么会既不出血,贺承也不觉得疼?
这时候陆晓怜才反应过来
自己从贺承脸上撕下来的是什么东西。
可惜,为时已晚。
她盯着面前半边“沈烛”、半边“贺承”的那张脸,捏着被自己撕了一半的胶皮面具,抱歉地看着她的师兄,进退两难——
现在,到底是给他把面具贴回去呢?还是索性借机把这副鬼面具丢了?
“师姐,怎么了?”钟晓牵挂着他师姐,见人僵硬不动,不放心地探头过来。
这一探头不要紧,要紧的是,他看到了那张被陆晓怜撕去半张胶皮面具的脸,更更要紧的是,对于跟在贺承屁股后面长大的钟晓而言,那半张脸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耳边“嗡”的一声,钟晓的大脑顷刻间一片空白。
他瞪大了眼睛,错愕至极:“师,师兄?”
第39章
胶皮面具在温热的药泉水里浸泡太久,果然有些变形。陆晓怜给贺承戴不回去,索性将整张面具撕下来丢到一边去。
于是,被封藏在面具下的、属于贺承的那张脸终于完完整整露了出来。
于是,勤勤恳恳替他贺师兄盯着他晓怜师姐的钟晓终于彻彻底底呆住了。
英挺的眉骨,高直的鼻梁,利落流畅的下颌线,这张脸的每一寸骨骼,都是钟晓所熟悉的模样,他目不交睫地细看,渐渐发现这副优越的骨相撑起的皮肉,却又与他所熟悉的模样大相径庭。
他记得,他所熟悉的那个人眉目清朗,神采飞扬,是青山城,乃至整个江湖最最恣意潇洒的少年郎。然而此刻,那张薄薄的胶皮后面,藏着的似乎只是一张与他的师兄眉眼相同的脸,那张脸极度苍白,那双顾盼神飞的眼像是快要熄灭的灯烛,只剩星点倦怠到了极点的虚弱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