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南门迁看了一眼床边的炭盆,赞许地拍着齐越的肩膀:“不错,想得挺周到。”
齐越谦虚地低了低头:“家父教导,行医一事,事关人命,万不可马虎应付。”
潘妩像是想到了什么,插话进来问齐越:“你姓齐,你的父亲是齐直山?”
齐越满眼惊喜:“前辈竟认识家父!”
“说起来,他也算是我们的师弟。”南门迁边说边往里走,“只可惜这些年我们居住在百花谷中,不与外面通音信,与这些故人全无联络了。”
南门迁在床边的矮几上坐下,掏出针灸包铺开,转而停止与齐越的闲聊,指挥贺承:“把上衣脱了。”
那日南门迁已将此番疗伤的凶险尽数告知,可他依旧坦然无惧,乖乖动手解开系带敞开衣襟,朝着南门迁微微颔首:“有劳前辈。”
“我先用银针封住你丹田中的内息,待打开经脉通路后,再引出一脉内息环护住任督二脉。”南门迁伸手拨开贺承的衣襟,露出他精瘦的胸膛。
这一身伤,南门迁夫妇在贺承初来乍到时便见过,而齐越虽为他多次诊脉开方,对他的伤势隐隐有过猜测,却未曾亲眼见到过,此时一见,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贺承的皮肤原本就白,伤病之中,气血溃败,周身皮肤更显出一种诡异的苍白。毕竟是习武之人,虽然苍白消瘦,却不显得过分羸弱,薄薄的一层肌肉附着在骨骼上,肌肉线条流畅利落,依旧是柔韧强劲的模样。
令齐越心惊的,是这具匀称坚韧的身体上,横亘着的伤痕。
江湖儿女,行走在刀光剑影中,身上有伤疤,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贺承身上的伤却太过惊心动魄,那些颜色灰暗的旧伤已不值一提,令人揪心的是那些呈现出深粉色的、半新不旧的伤疤,几乎每一处都恰到好处地落在要穴上。
齐越瞪大了眼睛:“这样重的伤,怎么能撑这么长时间?而且,竟然还能动武?”
南门迁边在火上淬着银针,边笑:“你父亲传给你医书治些头疼脑热的寻常病症,确实是够用了,可要救重伤重病之人,还是得用上些偏门左道的偏方。喏,比如眼前这位——”
明明南门迁正风轻云淡地笑着说话,喘口气的功夫,手腕一翻,接连将指尖拈着的银针刺入贺承脐下气海、关元等穴。他凝神细看贺承的脸色,手上极缓极稳地捻转着银针,沉声问他:“此刻觉得怎么样?”
贺承神色无异,只是声音有些孱弱:“有些乏力。”
南门迁点头:“你习惯了经脉中有内息流转,我将你的内息封在丹田中,此刻的你与散尽一身功力无异,自然觉得没有力气。”
虽经贺承的脉脏腑皆有损伤,可靠一身深厚内力稳固着根基,尚能勉力支撑。此时他经脉脏腑中空空荡荡一点内力也没有,那些平日里被粉饰太平的暗伤显露出来,他只觉得浑身的力气瞬时被抽光了一般,竟虚弱得险些坐不住。
南门迁两撇山羊胡子抖了抖,低声斥道:“才多大年纪,身体根基就毁成这个样子?若没有这身内力,我看你还怎么逞强!”
南门迁的话越多,贺承内力被封的时间越长,内力被封的时间越长,贺承便越是虚弱。他摇摇欲坠地坐不稳,被潘妩眼疾手快地接在怀里。潘妩与南门迁没有孩子,她越看贺承越觉得心疼,拿帕子擦着他额角渗出的层层虚汗,扭头呵斥道:“南门迁,你少废话,赶紧落针!”
“我说他几句怎么了?他把身体糟蹋成这样,还说不得了?”被潘妩训斥得不服气,南门迁边淬银针,边恨恨地念叨,“哼,真是慈母多败儿!幸好,幸好我们没有孩子!”
潘妩咬牙:“南门迁!你闭嘴!”
“前辈……”刻骨倦意如浪潮般阵阵翻卷上来,贺承伏在潘妩臂弯中,强打着精神当和事佬,“前辈,切莫为我,伤,伤了和气……”
话音未落,贺承只觉有一只手揽过他的肩膀,扶正了他的身体,而后,任督二脉处接连炸开一串细密的疼痛,像是在身体里点燃了两串细小的炮竹,沿着任督二脉,在他前胸后背噼里啪啦地炸过去,掀起一片滚烫而尖锐的疼痛。
贺承痛极,猛然坐起,脊背笔直而僵硬。他脸色煞白,有冷汗顺着鬓角滚落下去,他仰着头,喉结上下滚动着,惨白的唇微微发颤,最终却将所有痛极的呻吟咬碎在牙缝间,只从喉咙里低低地吐出一声闷哼。
“另开经脉通路,无异于易经洗髓,是要吃点苦。”南门迁接过齐越递过来的参汤喂给贺承,“服了参汤,缓一缓,再继续下一步。”
贺承
将半碗参汤混着心口翻涌的腥气一同咽下,咬牙道:“继续吧。”
“我要开始将你丹田中的内息引入新开的经脉通路。这条通路细幼,跟任督二脉不能比,我也不确定它能承受得住多强的内息,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你若受不住,不许强撑,立即同我说。”
贺承冷汗岑岑,微微垂着头,无力地应了声“好”。
得了贺承的回应,南门迁开始转动最初扎在贺承气海、关元几处穴位上的银针,边转动着,便缓缓抽离贺承的身体。他的动作极慢,往外抽出分毫,都要屏息凝神地观察贺承片刻,全没料到,直到几枚银针几乎要被全部抽出来,都不见贺承皱眉。
南门迁盯着贺承,怀疑道:“你就不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贺承像是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茫茫然摇了摇头。
南门迁新开的经脉通路犹如一条宽阔河流,如今只引了细细的一眼泉水进来,贺承不明白,南门迁怎么会担心这条河流会不堪重负,决堤崩溃呢?
南门迁觉得古怪,二话不说搭上贺承的手腕,细细诊了片刻,有些惊喜:“庄荣眼光实在毒辣!你这一身经脉确实清奇,若不是急着要出谷,我可以试着借用这条新开的通路为你重塑经脉!”
“重塑经脉?”
“罢了,这事要从长计议,办完了事,回谷再说。”南门迁说,“我现在将银针全部撤下来,你运转一个周天试试。”
待南门迁撤了前胸后背的银针,贺承盘腿而坐,试着引一脉内息运转于任督二脉。
这并不是他伤后第一次运功,他自然知道内力顺着经脉流转,行至膻中、神阙几处埋着凤尾续魂针的大穴时,必定痛苦难当。可南门迁说过,此后,他需得一刻不歇地运转内息,才能保证身上的毒不再侵袭经脉,他才有机会活下来。
既然有机会活,无论多苦多疼,他都想要试一试。
内息行至埋着凤尾续魂针的穴位处,贺承顿了一顿,暗自吐纳片刻,加了一成功力推了一把。霎时,他只觉得一阵剧痛如电流般猛冲出来,痛意瞬间流转周身。
贺承猛地睁开眼,剧痛之下,他气息不稳,胸口剧烈起伏着,喉头滚了滚,偏过头去,“哇”地喷出一口血来。
“怎么了!”南门迁扶起倒伏在床边的贺承,急声问。
贺承唇边犹有血色,紧咬着要牙关,单薄的身子在剧痛下无声地发着颤。他的手指颤抖着攀住南门迁的手臂,出声艰难:“刚刚我,我试着冲开淤塞之处,此刻,此刻内息已可以,可以流转通畅。”
“只是——”他的身子痉挛般地颤了颤,脸色更苍白几分,“只是,确实,好疼。”
“没事没事,我们有药。阿妩,快,快把药拿过来!”南门迁接过潘妩新制的止痛药丸,喂给贺承,“没事了,内息能流转通畅就好,止痛的药丸管够,等你办完外面的事,再回百花谷来,咱们有时间慢慢治,彻底治好了,就不会再疼了。”
“多谢前辈。”药丸尚未起效,贺承疼得目光微微涣散。他几乎要疼得昏厥过去,却挣扎着追着南门迁问,“前辈,那我是不是,是不是暂时死不了了?”
“不是暂时,有我在,你以后也死不了。”
“真好……”贺承累极了,声音渐渐低下去,“劳烦前辈,替我,跟晓怜说一声……我死不了了……”
第47章
如贺承所愿,南门迁收拾妥当,走出房间时,并未同陆晓怜多说治伤的细节,只神态舒展、语气平和地告诉她,贺承的伤已经没有大碍,现**力难支,暂且昏睡了过去,待他醒来,便可启程出谷。
陆晓怜兴冲冲地闯进屋子里去,见到的却依然是躺在床上苍白孱弱的贺承。
齐越落在南门迁夫妇后面,还在屋子里收拾一地狼藉,比如,将贺承呕血时弄脏的那件中衣团成一团,塞进装杂物的竹筐里带走处理。陆晓怜闯进来正看见齐越手一抖,松开刚刚卷起的那件染血的中衣,衣裳扑棱棱地散开了,那团触目惊心的殷红便铺在了她眼前。
“这,这是我师兄的血?”陆晓怜瞠目欲裂,“不是说没有大碍吗?怎么还见了血?”
“是没有大碍。”齐越斟酌着措辞,“他呕出经脉里的淤血,不算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