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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客栈二层木质的楼板吱呀作响,有人刻意放轻了脚步,走得小心翼翼,好不容易才走到最里间的上房门外。钟晓轻轻扣门,轻轻说话:“师兄,金波熬了醒酒汤,让师姐喝点吧。”
  陆晓怜早就醉得不成样子,是贺承捉着她的手臂,半哄半骗地带回来的。在街上一会要星星,一会要月亮的人,回了客栈倒是突然乖巧,让她去睡觉,便一声不吭地上楼躺下,只是死死抱着贺承的手臂不肯松开,非得把人拘在自己房间里。
  贺承一惯纵容陆晓怜,向忧心忡忡捧着药碗的南门迁摇摇头,不管不顾地陪着她。
  陪着陪着,夜就更深了。
  夜再深,醒酒汤也不能不喝,贺承出声让钟晓进来,示意他把醒酒汤放到自己手边来。
  钟晓想起在酒楼里没说完的话,看了一眼醉在床上的陆晓怜,小声说:“师兄,你真的不跟我们去西江?”
  贺承手上忙着拿勺子翻搅碗里的醒酒汤,等着凉到合适的温度,好给陆晓怜灌下去。刚刚熬好的醒酒汤滚烫,氤氲水汽蒸腾着缭绕在他英挺的眉眼之间,他的神色如隔云端,叫人看不分明。
  “为什么啊?”
  “有点事得去办。”
  钟晓又问:“什么事?就不能带着我们一起吗?”
  “不能。”
  他拒绝得太快太果决,以至于钟晓有一种被嫌恶抛弃的委屈,锲而不舍地又问:“这又是为什么啊?你的伤才刚好,还吃
  着药呢,让你一个人走,谁能安心……”
  钟晓像个老婆婆一般在一旁念念叨叨,贺承的思绪却被他的第一个问题带着走了神。
  是啊,为什么不能带着他们一起去枕风楼?
  他究竟在怕什么?怕他们亲眼看见落得如此境地的陆岳修吗?怕他们难过害怕,还是更怕他们责备怨恨?怕他们受不了陆岳修重伤垂危,还是更怕无涯洞外的真相再也瞒不下去?
  翻搅着醒酒汤的手陡然一抖,滚烫的液体溅落在手背上,把人疼得回过神来。贺承打断还在絮絮叨叨的钟晓:“南门前辈和潘前辈会跟我一起走,不必担心。”
  “那孟元纬——”
  “我们办完事便去西江找你们汇合,南门前辈答应了要为他诊治的。”贺承看看钟晓,又看看陆晓怜,总觉得不放心,“只是,晓怜性子急,我走后,你要拦一栏她,别又被她带着四处瞎跑要找我。”
  钟晓瘪瘪嘴,小声说:“也不全是师姐带的,我也担心你啊。”
  贺承失笑:“意思是我还得夸你?”
  “那倒也不必了。”
  贺承还是笑,笑过之后,语气却严肃了一些:“我在酒楼交代你的话,别忘了。”
  “记得记得。”钟晓站得板正,便要开始复述,“到了西江,要当心……”
  “嘘!”贺承拧着眉头打断自己的傻师弟,朝醉倒在床上的陆晓怜看了一眼,“你自己记在心里就好,不必嚷得天下皆知。”
  钟晓缩缩脖子,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横过唇,做出一个封上嘴唇的动作:“师兄放心。”
  几句话的功夫,贺承摸着手里的醒酒汤温度正好了,朝钟晓摆摆手:“去睡吧,我再陪她一会儿。”
  贺承这样说,钟晓当然不好再多话,点头如捣蒜,飞快地转身出去。
  房间里有人的时候还好些,如今只剩贺承和陆晓怜了,满室静悄悄的,被钟晓的问题勾出来的惶惶,在贺承心里悄无声息地疯狂滋长。
  在南州城,他是以“沈烛”的身份遇见陆晓怜的,躲在那方胶皮面具下,他也一度忘记他是贺承,是从无涯洞的血泊中走出的贺承,是亲手重伤恩师的贺承!
  后来,他伤病缠身,命悬一线,也没有力气深想这些。
  再再后来,百花谷如世外桃源,隔绝江湖纷扰,他逼着自己不去想这些。
  可有些事,终究是避无可避。
  他到底是把南门迁和潘妩请出了百花谷,如果他们能救活陆岳修和孟元纬,会怎么样?如果救不活,又会怎么样?
  他明明早就已经想好了,就是要让陆晓怜恨他,这样才能斩断他所有的退路。
  可是陆晓怜偏不,千千万万个人骂他,她却偏要站着千千万万个人的对面,为他讨一个虚无缥缈的公道。
  于是,他就被她牵绊住了。
  他从南州城见到她开始,就被她牵绊住了,所以才会从南州到百花谷,纠缠一路。
  越是纠缠,贺承就越是舍不得。
  之前还好,反正他也没有多少日子好活,再舍不得,两眼一闭,后面的路也只能由陆晓怜自己走。借着这个理由,他能说服自己心肠再硬也无妨。
  可偏偏现在,他又能活下去了。
  劫后余生的庆幸后,他立刻卷入另一场为难里,他舍不得告诉她真相,也舍不得让她失望,所以一颗心悬在半空中飘忽不定,进退维谷。
  贺承幽幽叹气,抬手抚过陆晓怜的脸,拨开她散在额前的黑发。
  十八九岁的少女,像一只柔软的猫咪一样乖巧而安静地蜷在那里,雪白的脸颊上被酒气晕出淡粉色,像一丛桃花映在眉眼之间,生动极了,也漂亮极了。
  “晓怜——”他轻声唤她,“醒醒,喝了醒酒汤再接着睡。”
  庐川城的酒又醇又烈,陆晓怜酒量一般,小睡片刻,还醒不了酒。她拧着眉头醒来,瞪着一双水汽缭绕的眼,歪着脑袋愣愣地盯着贺承看。
  贺承抬手在她眼前晃晃:“陆晓怜?”
  溜出青山城独自闯荡,在试琴会上质疑卓弘明,不计生死硬闯百花谷,那个好像已经长大到可以面对疾风骤雨的陆晓怜盯着贺承看了半晌,忽然扁了下嘴,拽着贺承的衣袖,泫然欲泣:“好难受,师兄,我是不是生病了?”
  喝那么多酒,哪里有不难受的?
  贺承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把人搂进怀里,温声哄着:“没生病,听话,喝了这碗汤,睡一觉就好了。”
  陆晓怜被灌了半碗醒酒汤,推开贺承的手,摇头晃脑地往贺承怀里钻。折腾半天,终于找到一个她觉得舒服的姿势,靠在贺承胸口,敲着自己的脑袋,哼哼唧唧:“头好晕啊,这个头,不想要了。”
  “好好好,不想要,就扔了。”贺承哄得敷衍,把装着醒酒汤的晚又抵到陆晓怜唇边,“听话,再喝两口。”
  也不知道该怪潘妩开的方子,还是该怪金波熬汤的手艺,反正陆晓怜不喜欢这碗醒酒汤。她的头蹭在贺承怀里左右乱撞,边躲他手里的那碗醒酒汤,边叽叽喳喳地继续“扔”东西:“好难喝,好难闻,嘴和鼻子也不想要了。”
  贺承沉声发笑,放下碗,无奈道:“明天头疼死,也活该。”
  醉得七荤八素的陆晓怜竟然还顾得上瞪着贺承,反驳他:“我不会头疼的!”
  “你明天就知道了。”
  “不会的。”陆晓怜坚持,一脸严肃,“我的头已经被你扔了,不会疼。”
  贺承哭笑不得,觉得自己把好不容易睡着的醉鬼喊起来喝半碗醒酒汤,简直是得不偿失。他把软成一滩泥的陆晓怜安置回床上,坐在床沿,仔细给人盖好被子:“睡吧。”
  陆晓怜像一尾灵活的游鱼,裹着被子滋溜翻个身,头枕到贺承腿上来,手虚虚抓着他的一角衣袖,喃喃念道:“我抓住你了!师兄,你走不了了。”
  第二天,陆晓怜果然睡到日上三竿,睡醒之后,也果然头疼。
  钟晓和金波敲门的时候,她刚刚打开贺承留在床头,用昨夜那半碗醒酒汤压着的纸条。纸上的字是贺承的字,龙飞凤舞,行云流水,那么,纸上的话,也应该是贺承想要同她说的话。
  贺承让她跟钟晓、金波继续朝西江去,他和南门迁夫妇办完事,很快去找他们汇合。
  宿醉后的脑袋昏昏沉沉,陆晓怜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去办什么事,只猜想着,贺承是带着南门迁和潘妩一起走的,无论是什么事,总是免不了要与受伤、生病牵连上关系。
  可是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事,令贺承不得不将自小一起长大的孟元纬安危搁置一旁,令贺承不惜再次丢下好不容易重逢的陆晓怜?
  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事,连她也不能跟随,不能知道吗?
  想到这里,陆晓怜心头一跳。她好像捉住一条线,顺藤摸瓜,隐隐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可她来不及深想,房门正被轻轻叩响,思绪便断了。
  在外面敲门的是钟晓。得了陆晓怜的准许,他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薄粥进来。
  屋里的陆晓怜还在试图继续深究刚刚一闪而过的某个猜测。宿醉之后,她头脑昏沉,想事情时不自知地拧紧了眉头。
  钟晓进屋时看到的便是捏着一页纸,眉头紧锁、沉着张脸的陆晓怜。
  他心领神会,师姐一觉醒来发现师兄趁着她喝醉了,留书出走,心里必然觉得不痛快!于是,他端着粥碗,自作聪明地替他贺承师兄邀功:“师兄说你宿醉醒来胃口一定不好,走之前特意交代我们熬一碗清粥,温着等你醒过来。你看,粥里还埋了两颗你喜欢的蜜渍乌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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