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搬文阁>书库>古代爱情>青山如是> 第62章

第62章

  血肉模糊的往事,将这场久别重逢,拖入了不见底的深渊。
  沈懿行让人精心准备了饭菜,可这顿饭没人吃得舒心。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些事可以提,却不必急着提,顺着自己笨拙地处事,他同时也发现,虽然自己已经是沉着果决的枕风楼楼主,可遇见故人,他还是会变回那个莽撞冒失、不知所措的小石头。
  借着路途奔波的借口,这场惹人伤感的接风宴结束得很早。
  枕风楼待客没有不周到的,为南门迁夫妇准备的客房早就安排好,甚至房间里引了一池温泉水,供他们沐浴解乏。沈懿行亲自把人送到客房,吩咐侍者在屋外仔细伺候着,转头便去找贺承。
  与南门迁他们不同,贺承住的不是客房,他在枕风楼有自己的房间。
  虽然贺承不常住,可沈懿行成为楼主的那日起,便留好了房间。他说,他一直将贺承当做自己的亲弟弟看,无论如何,他都要在自己身边给贺承留个栖身之处,他可以不常来,可他来了,就决计不能潦草相待。
  夜色浓稠,风吹不散。沈懿行端着一碗鱼茸粥推开贺承房门时,贺承正站在窗边,伸手探出窗外去,张开手掌,任夏末微凉的风从指尖扫过。他的手掌上空无一物,可他却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手掌,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承。”沈懿行站在门边,曲着手指叩了叩门框,“我进来了?”
  贺承转头:“你不是送南门前辈他们去休息吗?怎么过来了?”
  “他们回房休息,我总不能赖在人房间里不走吧?”沈懿行抬腿迈进屋里,将鱼茸粥端到贺承眼前,“我看你晚上没吃什么东西,是不是赶路累了?我让厨房重新煮了点粥,多少吃几口,再去睡。”
  “不累,就是没什么胃口。”
  “不累怎么会没有胃口?”沈懿行脸色一沉,放下碗,便去扣贺承腕上脉门,“可是身上的伤不大好?”
  贺承收回手试图闪避,动作间衣袖稍稍滑落,露出小臂处一段雪白的绷带。
  沈懿行眼尖,握着他的手腕撩起衣袖,拧眉追问:“这是什么?”
  那不是什么要紧的伤,是贺承离开庐川前,主动找金波取血喂蛊留下的伤口。沈懿行还不知道他在七步岭遇见了蛊虫,他不想在此刻开诚布公地把一些事说明,只稍稍挣开沈懿行,遮掩道:“一些皮肉伤而已,不要紧的。”
  “当真?”
  “不信你看。”贺承解开绷带,将小臂上浅浅的一道伤口递到沈懿行眼前,一本正经地胡编乱造,“给晓怜喂招的时候不小心划伤的,要不了命!”
  沈懿行还是不信,伸手扣住贺承腕上脉门。
  幸而,指腹下的皮肤温软,透过薄薄的一层皮肉,沈懿行摸到腕骨之下的那一缕脉搏,虽然不算有力,却平稳绵长。
  沈懿行眼前一亮,欣喜道:“是南门前辈!”
  贺承点头:“是,南门前辈和潘前辈帮我治了伤,说等之后再跟他们进一趟百花谷,把身上的凤尾续魂针拔出来就没事了,你放心,我死不了了。”
  沈懿行长舒一口气:“幸好,幸好你运气够好,能找到他们。”
  “我能找到两位前辈,真的是运气好吗?”
  “什么意思?”
  贺承顿了一下,笑道:“大概我这半年里所有运气都用到这里了吧。”
  沈懿行轻轻嗤笑一声,并不言语,重新包扎了贺承手臂上的伤,拿眼神示意他赶紧喝粥。在沈懿行的注视下,贺承乖乖端起粥碗,小口小口地抿着鱼茸粥。他沉默地吃了小半碗,终于忍不住,抬头问沈懿行:“你后来见到桑秀了吗?”
  “嗯?”
  “你不是说,司,司左使临终时交代了你,若见多桑秀,提他向她道歉吗?你后来见过她吗?她还恨吗?”
  沈懿行眉头微蹙:“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
  贺承在脑子里翻寻着借口,还来不及翻出自己满意的答案,却听得外面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分辨出声音来自何处,贺承脸色一变,随即放下粥碗,看向同样皱起眉头的沈懿行:“是我师父?”
  第53章
  贺承与沈懿行走出房间,正遇见同样从房里出来的南门迁与潘妩。
  四人碰面,来不及交谈一句,便有几名枕风楼弟子从走廊的一端疾步奔来,跪倒在沈懿行面前。这几名弟子神色惊惶,狼狈不堪,月白的衣袍上染着星点血色,为首一人勉强镇定,朝着沈懿行抱拳道:“楼主,囚室里的人,他,他突然发狂了,生
  生撕了两个人!”
  “师父!”不等沈懿行发话,贺承脸色一变,闪身朝囚室奔去。
  “小承!”沈懿行知道决计叫不回贺承,只吩咐弟子,好好护住南门迁与潘妩,脚下生风,也追着贺承去了。
  枕风楼依山而建,与北面的息山用一道廊桥相连。桥的这头十丈软红恋恋红尘,最是让人流连,桥的那头却是枕风楼的刑堂。
  当年,司渊在刑堂里咽了气,尸体是在息山上烧的,骨灰也是在息山上扬的。自那年,他背着沈南风放走南门迁和潘妩,直到他死,都没能再回到这栋由他一手建起来的七层小红楼。
  沈南风掏空了息山,来设枕风楼的刑堂。
  枕风楼的刑堂不仅用来惩处枕风楼犯错的弟子,也用来处罚那些与枕风楼定下契约,却不能执行的人,或是留下手指腿脚,或是留下心肝脾肺,枕风楼的每一笔生意都明码标价有言在先。
  可半年前,枕风楼的刑堂却住进了一位贵客——陆岳修。
  刑堂设在山洞里,阴暗潮湿,为陆岳修准备的囚室日日点着碳火熏着艾草。粗糙的地面铺了厚而柔软的地毯,床也是从小红楼四层温柔乡的库房里,找出来的一张崭新的、宽敞的雕花床,床上的褥子被子都照着小红楼七层客房的规格,无一不是好的。
  一开始,所有人都看不明白。
  陆岳修需要仔细伺候的贵客,为什么不安排在小红楼里,偏偏他住到刑堂来?
  在陆岳修入住第五日,昏迷中骤然清醒过来,一掌震碎了进去喂他用药的侍者全身经脉时,这个问题才有了答案——
  不是沈懿行不想安排他住在小红楼里,而是不敢让他住在小红楼里。
  没人说得清,陆岳修为什么会无故出手伤人。每一回,他发狂伤人之后,会力竭昏厥过去,醒来时,却又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说话,不看人,只平躺在床上,目光平直地看着天花板。
  为了防止他一再伤人,沈懿行只好找了锁链将陆岳修死死困缚在床上。
  陆岳修毕竟是青山城掌门,功力深厚,寻常铁链哪里困得住他?最初那阵子,许是不愿意被束缚,陆岳修挣断过两三回铁链。那时重伤中的贺承还命悬一线,身上数不清的伤口日复一日渗着血水,沈懿风当然不敢劳动他,只能自己带着楼中弟子拼了命去制住陆岳修,他每一回挣断铁链,枕风楼就要填几条人命进去。
  说来也怪,后来贺承伤势好转,像是陆岳修也一同好转了一般,不再三天两头地发狂,只是依旧不说话,痴痴傻傻地呆在那里,与意气风发的青山城掌门已经判若两人。
  算起来,陆岳修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发狂伤人了。
  平静了太久,沈懿行都差点忘了,他在刑堂里埋了这样一颗炸弹。
  贺承住在枕风楼时,每日都要去探望陆岳修。对于从小红楼到刑堂的路,他驾轻就熟,疾行几步,越走越急,身形便飞掠起来,几个回落便到了刑堂外。
  枕风楼的弟子没有贪生怕死的,他们横着兵刃,层层叠叠守在刑堂外。最里层的人身上月白色的衣衫已经染了血色,陆岳修的断云掌掌风过处,兵刃应声而断,他们却挺直了脊背,横过残剑勉力格挡,半步不退。
  贺承没有带上凌云剑,此刻被枕风楼弟子持剑重重包围的人,是他的师父,无论何时,他都不会与他的师父刀剑相向!
  他拍上一名枕风楼弟子的肩膀:“喂,身上有迷药、迷烟一类的东西吗?”
  “贺公子。”那弟子愣了愣神,从怀中摸出一只瓷瓶,有些为难,“只有迷药,可他发狂得厉害,刚刚生生将一个人撕成了两半,要近身让他服药,太危险了!”
  贺承挑眉:“他可舍不得撕我!”
  话音刚落,他伸出两根指夹过那只小瓷瓶,纵身一跃,足下轻点,踩过几人的肩膀借力,轻飘飘地落进包围圈的最里层去——
  彼时,陆岳修正捏着拦在他面前的枕风楼弟子小丁的肩膀,将人稍稍提起。那小丁已经力竭,手中握着残剑,曲着手肘却已伤不到陆岳修,只能脸色煞白地陆岳由着修捏着自己的肩膀向两侧撕开,将骨头拉扯得咯吱作响。
  小丁今日负责在刑堂中巡视,陆岳修挣脱铁链时,他恰好巡视到那附近,正亲眼看见陆岳修生生撕下给他送饭的那名弟子的一条胳膊,趁其无力阻拦,从未上锁的房门闯了出来,又将一个赶过来拦他的弟子,生生撕扯成两半。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