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陆晓怜抿着嘴不说话,眉梢眼角却已经不能自制地微微扬起。
陆晓怜是来探望叶芷蔚的那天被他们劝着留宿下来的。
那日她本想把喝醉的钟晓和金波送回客栈,第二日在收拾些日常要用的东西再来找叶芷蔚,可孟元经说,不必这样麻烦地来回跑,他会派人送钟晓和金波回去,她直接住下便是,逐月阁里什么都有,实在缺什么,他再派人去买。
那日酒席散场时,夜也是深了,孟元经安排得妥帖周到,她便这样住下了。
她那时什么也没有带,今日自然也没什么东西要收拾带走的,只对着镜子细细整理了头发和衣裳,转头就兴冲冲地要往外跑。
拉开房门,外面果然站着人。
陆晓怜认得,是孟元经安排给叶芷蔚的那位侍女小港。这几日她日日与叶芷蔚待在一起,跟她身边的人也熟络起来,想是叶芷蔚细致,特意留了陆晓怜认识的人在这里,等着给她引路。
陆晓怜问:“芷蔚姐姐让你在这里等我的吗?是我师兄来了吗?”
小港规规矩矩地向陆晓怜福了福身:“陆姑娘跟我来。”
另一边,贺承和钟晓确实已经登门,此刻正在逐月阁待客的迎远堂坐着。
他们辰时刚过便到了,逐月阁待客倒也周到,把人迎进来,茶水点心一样不缺地上着,可两人生生等了一个时辰,想见的人一个也没见到。
钟晓悄悄转头看他师兄,只觉得贺承的脸色比昨日到西江城时还要差些。这也是难怪,快马加鞭地赶了几天路,没能睡个囫囵觉,就来逐月阁里干巴巴地枯坐着等人,寻常人都受不了,何况贺承之前受过要命的重伤,刚刚才被南门迁和潘妩暂时压制住伤势。
“师兄,喝点热茶。”他把茶杯往贺承手边推了推,没话找话,“元经哥可能有事要忙,我们再等等。”
贺承看了眼他的傻师弟:“即便孟元经有事,叶芷蔚也忙吗?再退一步,即便他们两人当真都有事,晓怜呢?晓怜难道在逐月阁也有事要忙?”
“那,那逐月阁这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不让我们轻易带晓怜走的意思。”
“啊?那我们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贺承端起茶盏,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水,“走一步是一步吧。”
添过五轮茶水后,孟元经终于舍得露面。
孟元经与陆兴剑年纪相仿,贺承带着陆晓怜、孟元纬他们满山遍野疯玩的时候,他已经被孟岗带着出入江湖上的各种聚会,是以他们虽然认识,却不能算熟识,甚至因为孟元经寡言端肃,贺承和陆晓怜小时候还有些怕他。
“元经哥。”贺承和钟晓一同起身,向孟元经抱拳一揖。
孟元经微微颔首,在主位坐下:“抱歉,久等了。”他嘴上说着抱歉,言语之间却无甚愧疚之意,不等贺承他们应话,便自顾自地说下去:“小纬突然有些发热,我放心不下,守在他院子里,直到热度退了才过来,你们应该不会见怪吧?”
孟元经状似无意地说着与弟弟孟元纬相关的琐事,目光却直直盯着贺承。
显然,孟元纬究竟是不是真的发热了,是不是真的已经退了热,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贺承听到孟元纬名字时的反应。
贺承平静道:“入秋了,天气凉,他有伤在身,是要多加小心。”
“小纬的伤,恐怕没人比你更清楚吧。”
这是实话,虽然孟元经语气不善,可贺承无从反驳。
孟元经又说:“我得人点拨,才想到这个守株待兔的办法,用陆怜引你现身。你难得来一趟逐月阁,不去看看小纬吗?或者说,你敢去看看小纬吗?”
听了这话,贺承和钟晓心中都是一沉——
将陆晓怜留在逐月阁果然有孟元经参与其中。
但古怪的是,孟岗一向信奉君子端方,教出来的孟元经、孟元纬兄弟二人行事也是光明磊落,这事确实不像是孟元经的作风,究竟是什么人“点拨”了孟元经?
贺承没有正面回应,只说:“我们请了百花谷的南门迁前辈和潘妩前辈出山,二位前辈此时尚在别处休整,至多半月,便会来西江城……”
“你确实是不敢去看小纬,对吗?”孟元经打断贺承,将问题又抛出来一回。
贺承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孟元经继续咄咄逼人地追着问:“小纬确实是被你所伤,对吗?”
贺承依然久久没有回应。
房间里静得令人不敢呼吸,钟晓悄悄偏过头,拿眼角余光看贺承。
贺承黑长浓密的眼睫低垂着,盖住眼中的情绪,没人看得出他究竟在想什么。可他的脸不知不觉间褪尽了血色,白成一片霜雪,他挺直了脊背稳稳地坐在那里,可看在钟晓眼里,却觉得他无助极了,脆弱极了,像是一片孱弱的雪花,冷风一吹就碎,暖风一烘就化。
孟元经依然在逼他:“去看看小纬吧,然后你再想一想,到底要不要告诉我,那一晚在青山城无涯洞外,究竟发生了什么?”
贺承的睫毛颤了一下,低声说:“我确实没什么可说的。”
“真的,没什么可说的吗?”孟元经的神色有些古怪,像是不忍心,又像是松了口气,“既然你没什么要说的,那你用凌云剑划在小纬身上的每一道伤,我都要在陆晓怜身上讨回来,也希望你不要多言。”
这话说的没有道理,贺承霍然抬头。
钟晓比他先出声:“元经哥,如今江湖上的人一多半都知道我师姐在逐月阁,她
若是出了事,逐月阁如何堵住悠悠众口?”
孟元经冷笑:“无涯洞外三死一伤,你们青山城如何为贺承开脱,我们逐月阁便能如何为我开脱。何况,一报还一报,公平得很。”
话是说来回应钟晓的,可孟元经的目光始终一瞬不瞬地盯着贺承。
贺承胸口剧烈起伏,声音艰涩:“晓怜是你看着长大的。”
孟元经的肩膀颤了一下,身体明显有些僵硬,他眨了下眼,咄咄逼人的目光无声柔软下去,眼瞳里淌出某种无奈和悲伤。他有些恍惚,悠悠叹了口气:“小纬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啊,他遭了这么多的罪,做哥哥的,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吧?”
第59章
孟元经说,正巧陆晓怜在孟元纬院子里陪着叶芷蔚,大家相识一场,总不能都到孟元纬院子里了,竟不走进屋看他一眼吧?
于是,贺承只能跟着孟元经进到内院,去看望了昏迷中的孟元纬。
在众人的精心照料下,孟元纬依然顽强地活着。如今距离孟元纬受伤已经半年有余,每日躺在室内,只能灌进汤羹一类的流食和汤药,他极度苍白,也极度消瘦,棉被覆盖过去,几乎看不出身体拱起的弧度。
钟晓一路紧跟在贺承身边,他敏锐地察觉到,自从进了屋,远远地见到孟元纬躺在床上,他的师兄就不大对劲。从房门口到孟元纬床边短短的一段路,他脚步虚浮,走得很慢,有几次他身子颤得厉害,钟晓都担心他站立不稳要跌倒下去。
“师兄?”看着贺承这副模样,别说孟元经了,连钟晓都心生动摇,觉得孟元纬的伤必然与贺承有关。他在心中挣扎着为贺承辩白,即便孟元纬当真是师兄伤的,师兄也必定是有苦衷的吧?
贺承茫然地偏过头来看钟晓,脸色煞白似鬼,一双眼乌沉沉的,看不见一点神采。
钟晓扶住贺承的手臂:“师兄,你没事吧?”
贺承终于摇摇头,哑着嗓子苦笑道:“我活得好好的,能有什么事?”
秋风起,天气凉,屋子里燃着炭盆,将床榻旁的方寸之间烘得暖融融的。
孟元经坐在床沿,将侍女递过来的几个汤婆子塞进孟元纬的被子里,换出不够暖和的几只,交由她们带走。孟元纬无知无觉,即便被烫伤也不会喊疼,孟元经细心伸手探进被子里,试了试温度,才能放心:“他的经脉都断了,气血不畅,三伏天里手脚都是凉的,都得用温水灌汤婆子暖着。”
“不过——”孟元经语气平静,话却说得残忍,“兴许他也并不会觉得冷,对不对?”
这话是在问贺承。
可贺承早就说不出话来了。
那一夜是十五,明月高悬,即便不点灯烛,无涯洞外也是一片光亮。
贺承挥着凌云剑刺向他们时,是特意点了灯烛的,他需要自己刺出的每一剑都又稳又准,所以他不得不在明晃晃的烛光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剑刺进自己尊敬的兄长、爱重的好友身体里,喷溅出一簇一簇艳色。
那夜从他剑锋滴落的血,几乎将如水的月光染红。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那一夜溅满血污的那几张脸,可他见到了孟元纬。
孟元纬明明被洗尽血污,干净苍白得像隆冬里的一捧雪,可贺承见到他,还是无法避免地想起那一晚无涯洞外的血色月光。
孟元经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贺承,他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将孟元纬中衣的衣襟敞开,露出他苍白瘦削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