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梦里,长大后的贺承站在寒风里看着年幼的自己,目光澄澈,语气郑重,用稚嫩的声音向老乞丐许诺,一字一字如钟声撞在他耳边,他只觉得耳边嗡鸣,仿佛有什么被他忘掉的事情,像春风吹过草原般,飞快地长了出来。
究竟是什么呢?
直到那稚嫩的童声,被不知来处的刀剑铿锵声盖过去。
他才恍然想起他忘掉的那件事——
他把贺启弄丢了!丢在刀光剑影中,丢在山穷水尽处!
他转身奔跑,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他,再快一点,得再快一点,否则就要来不及了!
贺启在哪里?究竟为什么会来不及?
他没有答案,只是像一匹无人驾驭的马,发疯般地狂奔。
不知道奔了多久,跑出多少距离,贺承恍惚听见贺启在身后喊他。他停下脚步转过头去看,只看见贺启心口明晃晃地扎着一支箭,他像溺水之人奋力伸出手,用尽力气求救,凄厉地喊:“哥,救我——”
贺承伸出手去,指尖尚未触碰到贺启,眼前的人却换成了钟晓的模样。
钟晓的境况比贺启还要惨,全身都是伤,青色的袍子被血色染得脏污不堪。不知哪里打出来的一股力道,将他横在身前的绿竹剑震成两段,他也被震得横飞出去,脊背重重砸上道旁的青石,他歪倒在青石下,大口大口呛咳出血,艰难道:“师兄——”
“钟晓——”贺承快步上前,正要查看钟晓的伤势,只觉一阵眩晕,侧倒在地上的钟晓又不见了踪影,定睛一眼,倒在地上的人,却又变作了陆兴剑。
世人皆知青山城掌门陆岳修的长子陆兴剑君子端方,平日里最爱穿一身胜雪的白衣,只是今日他白衣染血,犹如白璧生瑕,令人唏嘘。陆兴剑颤抖着捡起掉落脚边的凌云剑,将剑柄递到贺承手里,望向贺承的目光凝着叹息:“小承,只是苦了你了……”
贺承心里明明不想接陆兴剑手里的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怕,甚至怕得想要后退逃跑,可是他却控制不住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伸出手接过凌云剑,眼睁睁看着剑光如水,轻快地刺破陆兴剑的心脏,雪白的剑刃染上一蓬陆兴剑的血——
“不要!”贺承猝然睁眼,惊醒过来。
梦中刺出的那一剑,仿佛不是刺向陆兴剑的心脏,而是刺向贺承自己。他讷讷抬手摁住自己的心口,只觉得掌下心跳如捣,心口尖锐地疼着。
陆晓怜寸步不离地守在贺承床边,听见动静,欣喜道:“师兄,你终于醒了!”
“我……”贺承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抿了一口陆晓怜递过来的温水,才能接着把话说完,“我睡了很久?”
“很久!你烧了三日,也睡了三日,李大夫都说你可能醒不过来了!”
“三日?”贺承的目光缓缓梭巡过房间,想起梦中的场景,心里发慌,“钟晓和小启怎么样了?师叔呢?都从逐月阁回来了吗?”
“嗯,都回来了。”
都回来了?
可贺承盯着陆晓怜,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眼下浮着一层淡青的阴翳。这显然是熬了几天没有睡。可此刻,这间房间里除了陆晓怜,再没有其他人。若是庄荣、钟晓他们都在,即便陆晓怜坚持,他们也不会心安理得地让她独自一人守着他。
除非,是实在脱不开身。
想到这里,贺承的心沉沉坠了下去:“他们怎么了?”
第65章
陆晓怜并不是不会骗人,只是要瞒骗的人是贺承,实在令人一筹莫展。
在贺承的目光下,她觉得自己仿佛变回了青山城里练功时爱偷懒的那个小姑娘,背着大哥和师兄溜去后山晒太阳或者摘野果,日头偏西时晃晃悠悠地回来,在贺承面前装出一幅可怜兮兮的模样,说自己迷路了,说自己摔跤了,说自己睡迷糊忘了时间,她总是能找到理由为自己开脱。
那时,贺承也是这样默不作声地看她,不动声色地将她的心虚内疚引出来,逼得她不得不装傻卖乖地拉着她师兄的一角衣袖,诚恳认错。
他们朝夕相伴了太长时间,太过熟悉彼此,她摸一下头发,眨一下眼睛,贺承便能知道她说的这一句究竟是不是谎话。
所以,要骗要瞒,是万万行不通的。
“你别急,大家都没有性命之虞,只是——”陆晓怜心知躲不过,硬着头皮往下说,“只是钟晓伤了眼睛。”
“怎么会伤了眼睛?”贺承错愕,“找大夫看过了吗?怎么说?”
陆晓怜神色凝重:“大夫说,伤是能治,可即便治好,十有八九,眼睛也坏了。”
“坏了?”
“嗯。”陆晓怜深吸一口气,“就是,再也看不见了。”
贺承呼吸一滞,脸色雪白,一时说不出话来。
贺承自己身上也带着伤,路都走不稳,可他执意要去看望钟晓,陆晓怜拗不过他,只能扶着他走一段歇一段。好在庄荣他们包下了的这个院子不大,从贺承养伤的房间走到的钟晓养伤的房间不算远,虽然艰难,但咬咬牙,也不是遥不可及。
守在钟晓房间里的是金波。
那日夜里,陆晓怜漏夜而行去请金波,两人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了浑身是血的钟晓和贺启。夜色深深,月光凄迷,她们分辨不清这两人身上的血究竟是他们自己的,还是旁人的,直到把两人扶回石鼓路,点上灯,才发现钟晓的一双眼睛上凝着厚厚一层血。
此刻,钟晓身上的血迹已经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穿一身青色的衣裳正坐在窗边。他受伤的双眼蒙着雪白的布条,窗户敞开着,冷风灌进来,将布条的边沿吹得轻轻颤抖,像一朵瑟缩的雪花。
金波翻了条毯子出来,披到钟晓肩上,劝他:“我把窗子关了吧,天太冷了。”
“不要。”钟晓稍稍仰起头,任冷风扫过他的额头、他的脸颊、他的嘴唇。他深深吸了口气,泛白的唇挽起微小的弧度:“看不见冬天,至少风是冷的。如果什么关在房间里什么也感受不到,跟死了就真的没有区别了。”
透过宽敞的窗子,贺承与陆晓怜一同向院子里望去。
不知不觉间,已是深秋,院子里的那棵孤零零的梧桐树挂着灰扑扑的枯叶,风一吹,便落了满地。许是这几日太忙,院落里的落叶无人打理,它们已经在梧桐树下积攒了厚厚一堆,守着它们的来处。
“那就不关吧,我给你倒点热茶暖一暖。”金波像是纵容孩子一样,对钟晓言听计从,转头正看见站在门边的贺承和陆晓怜,竭力装出平静的模样,眼眶却悄悄红了,“晓怜姐姐,贺大哥,你们来了。”
贺承脸色煞白地看着窗边的钟晓,血色淡薄的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陆晓怜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钟晓,比贺承平静许多。她边同金波打招呼,边扶着贺承往里走,将脚步踩得很重。
那是陆晓怜故意想让钟晓听到的。
知道钟晓受伤失明后,她闭着眼睛在院子里走,试着与他感同身受。在闭眼后的短暂黑暗中,她觉得自己仿佛航行在无边无际的海洋里,风浪暗流都不在自己的掌握中。
她永远无法感同身受,她在黑暗中的航程很短,睁眼便是海岸,而钟晓的船要在这片没有边际的海上,永无休止地漂流下去。
钟晓的船驶不进港湾,她无能为力,只能默默为他标记出风浪与暗涌。
钟晓偏过头来,凝神分辨陆晓怜与贺承的方位:“师兄?你怎么还到处跑?”
贺承确实不该出来,这几步路不仅耗光了他的力气,也隐隐牵扯腰腹间的那处剑伤,此刻脸色霜白,额角浮着一层冷汗,虚弱不堪,可他欺负钟晓不见,睁着眼睛谎话连篇:“我又没什么事,怎么还不能出来走走?”
“骗人!”钟晓一针见血,“我看见孟元经刺的那一剑了,我,我那时还看得见的。”
经这一句话提醒,贺承才恍然想起,孟元经的剑贯穿他的身体时,钟晓也是在场的,那时他已经快要撤出孟元纬的院子,他本可以全身而退,他是为了救他们才会去而复返,才会被困在逐月阁,才会被毁掉了一双眼睛!
贺承声音干哑:“钟晓……”
“可是师兄,我替你讨了一剑回来。”钟晓却有些兴奋地打断贺承,笑意落在他缠着纱布的脸上,令人不知该和他一起开心,还是该替他难过。没有人接话,安静的房间里只有钟晓含笑的声音:“虽然是孟元经不知为什么忽然走了神,让我捡了漏。”
贺承原本担心,钟晓还不愿意提及那一场厮杀,不愿意面对他的伤,此刻见他如此坦然,贺承索性顺着话题,问下去:“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会伤了眼睛?”
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兵荒马乱的,其实钟晓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日贺承为了护住陆晓怜,被孟元经重伤,钟晓正要跃下矮墙去帮他们,就看见他们不知怎么的,闪身躲进假山间的石洞里。他转身往院子外面跑,找了个角落藏身,仔细权衡了一番是否立刻出去搬救兵,还是决定待在逐月阁里,伺机接应贺承和陆晓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