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沈懿行皱眉:“什么意思?”
“服下此药,受多重的刑都不会立刻断气,便是一刀戳进心窝里,也能再活一两个时辰。只是——”屠勇瞟了一眼沈懿行,硬着头皮,“只是此药说到底是一味刚刚研制出来的毒药,之前服药的都是受刑之人,他们统统没有活过七日,所以,所以我也不知道服下这药,好生休养究竟能活多少时日。”
沈懿行气急,一脚踢在屠勇肩窝:“你们刑堂为何尽日都做些伤天害理的勾当!”
屠勇被踹翻在地,埋着头不敢出声。上一回这位贺公子气息奄奄地来时,楼主也这样发过一回疯,可最后,凤尾续魂针也施了,秋梧半死丹也服了。这一回贺公子的情况还要更糟,他没敢说,到了这一步,是药是毒,其实已经无甚差别。
果然,沈懿行的脾气只持续了片刻,发了火,又不得不弯腰拣起屠勇手里的那颗药丸,道:“刑堂的事你先别管了,这丸药,我且喂他服下,其中的毒性如何化解,这一丸药的药效过后又当如何,你快去想想办法。在我寻来能救他的大夫前,你无论如何都要吊住他的性命。”
屠勇称了是,又小心翼翼地提议:“之前与贺公子一同来楼里的那两位神医或许会有办法,楼主不妨派人去寻他们回来。”
沈懿行沉着脸看他,半晌没说话。
屠勇看着沈懿行的脸色,以为他忧愤难当又要发火,没料到,他只是闷闷地应了一声知道了,摆手让他下去。
沈懿行握着那颗药丸回到贺承房中,除了被安排到隔壁照顾陆晓怜的金波,所有人都在,连伤了眼睛的钟晓也不例外。
庄荣盘腿坐在床上,一手扶着贺承,一手抵在他后心处。纵使他全力护住贺承的心脉,可之前经脉便受重创,如今没了内力强撑,之前受损的经脉寸寸衰竭,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贺承气色灰败已极,即便他们以这样的方式强行留住他,也留不了多长时间。
“沈大哥!”见沈懿行进来,贺启眼中升起一丝希冀,“可找到了什么办法?”
沈懿行摇头不语,径直走到床榻旁,将手中捏着的药丸喂给贺承,对庄荣道:“前辈,您歇会儿,我来助小承化开药力。”
借着沈懿行的掌力,那颗福祸难断的药丸迅速起了效果。
贺承醒得很快,甚至于,他很快便能下地。他睁眼便问陆晓怜,陆晓怜的情况瞒不住他,得知陆晓怜为了救他,在来枕风楼的路上呕血昏迷,他便再也躺不住,边指挥着贺启将庄荣与钟晓分头送去休息,边起身下床,执意要去隔壁看看陆晓怜。
沈懿行向来劝不住贺承,只好亲自陪着去,不料,刚刚把人扶到门口,就听见屋子里面,那个叫金波的小姑娘毫不讳言地问陆晓怜,是不是怕见到贺承会忍不住想要杀了他替陆兴剑报仇。
贺承脚步一顿,立在门外轻声道:“她没事就好,我们回去吧。”
可沈懿行有心让贺承与陆晓怜将话当面说清楚,不给贺承临阵脱逃的机会,抬手叩门,边叩门边劝他:“来都来了,见一面也好。”
早在一年前,在无涯洞外挥出凌云剑时,贺承便知日后前路坎坷难行,他以为自己早做好了准备面对无尽的怨怼谩骂,直到在西江城里被迫当着陆晓怜的面承认一切,他才明白,这件事与陆晓怜牵连太深,他永远都无法准备周全,能迟一刻面对,便想要再躲避一刻。
而此刻,他已经被沈懿行仓促地带到陆晓怜面前。
沈懿行玩笑着向陆晓怜告状:“他听说你昏睡不醒,一刻都等不了,刚醒来便急着下床赶来看你。”他摁着贺承的肩膀坐在床边的一张圈椅里:“你们聊吧,正好我要同金姑娘商议治疗钟晓眼伤的事,就不打扰你们互诉衷肠了。”
几句话间,沈懿行拉着金波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贺承与陆晓怜两人。
陆晓怜曲着腿坐在床上,严严实实地裹着被子,只露出一颗脑袋来。她之前为救贺承耗费了太多力气,又兼忧思过重,才会一时岔了气息,实实在在睡了几日,早就养了回来,看着她此刻面色红润精神饱满的模样,贺承彻底松下一口气来。
算起来,他们已经相识了将近二十年,可细数下来,他们之间似乎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刻,近在咫尺,却又远得仿佛隔了天涯。
天气已经很凉,屋子里烧着炭盆,不时炸出一点火星。
屋子里太沉闷,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贺承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可什么话都显得生硬,纠结辗转,许久只问出一句:“你觉得怎么样?还有哪里难受吗?”
这话问得客套,绝不是陆晓怜想听的。她盯着贺承:“你就没什么别的要同我说吗?”
“我是该向你道一声谢的。我没想到,事到如今你和师叔还愿意舍命救我。你们如此待我——”贺承唇色灰白,唇边笑意泛苦,声音轻如叹息,“我不值得的。”
这显然也不是陆晓怜想听的话,她依旧盯着贺承的眼睛看,不肯放过他眸光哪怕一丝一毫的波动。贺承黑长的眼睫低低垂着,不肯将自己辛苦包裹的情绪泄露出分毫。
他们像是两只狭路相逢的野兽,蓄势待发,等着对方的破绽。
可是他们明明曾经在同一片草地上打滚,明明曾经在险峻山林中抵背而战,明明曾毫无保留地交付出一片真心——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何以至此?
陆晓怜红着眼睛,锲而不舍地又问一遍:“你没有骗我吗?我大哥,当真是你害的?”
贺承依旧垂着眸,只应了一声:“对不起。”
“我不信!从小到大你就喜欢捉弄我,这种事情怎么能拿来开玩笑?”
陆晓怜说不清自己的情绪,那好像是一种恐惧,她眼前那一条平坦明确的路被堵上一块巨石,坦途变为绝路,她不知要往哪里去,只能站在那块从天而降的巨石前,簌簌掉着眼泪。她伸手去捉贺承的衣袖,几乎是哀求:“师兄,你说你是骗我的,你没有害大哥,好不好?”
贺承见不得陆晓怜掉眼泪,他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握住她。
她的手温暖而柔软,他将自己的手覆上去,才发觉自己的指尖冷得简直不像是个活人。他其实早就应该是个死人了,即便没死成,也不该再出现在陆晓怜面前,可偏偏,在南州城遇见她后,他明知不该,却又跟着她一程又一程。
他明明知道的,无涯洞外的那一夜,他决定挥剑的那一刻起,他与陆晓怜再无可能。
是他优柔,是他自私,是他贪婪,才会让她此刻这样难过。
贺承握着陆晓怜的手,狠着心将她的手从自己衣袖上扯开:“晓怜,我已经不是你师兄了。你我之间,不该再有什么关系。”
他们之间,怎么会走到了除了仇怨,再无其他牵连的地步了呢?
陆晓怜恍然想起,贺承在晚晴院外对十六岁的她说,他喜欢她,他会一直只喜欢她。言语无凭,十六岁的梦恍如南州城的一场烟雨,美极了,也短极了,南柯梦醒,不过两手空空。
他待她很好,大哥也待她很好,他却杀了大哥。
她不想恨他,可她只能恨他。
除了恨,他们之间再不应该有其他牵连。
“枕风楼是沈懿行的地盘,他不会允许你在这里伤我的。下次相遇,你不必留情。”贺承的笑苍白而平静,“也可能我们不会再相遇,但是没关系,以后你还会遇到许多人。”
可那些人都不是你。
陆晓怜泪眼莹莹,却将这句话咽了回去。有许多许多想说的话绕在唇舌之间,可纠结挑选,最终她只对贺承说了声“保重”。
这便算是告别。
下一次见面,只剩刀剑相向。
贺承扶着椅子扶手慢慢起身,还未迈出一步,却听得自后山处传出来一声清喝。他脸色一沉,无措地看向陆晓怜,却见陆晓怜已然笔直坐起,讶然望着他:“是我爹的声音!我爹也在枕风楼?”
她一刻也坐不住,翻身下床,便要循着声音去找人。
贺承果断伸手拦她:“晓怜,你听错了,那不是师父的声音。”
“那是我爹!我不可能听错!”陆晓怜只愣了片刻,便从贺承神色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发觉不对。她冷下脸看着贺承,斩钉截铁道:“你还有事情瞒着我。”
门外是纷乱的脚步声。
显然是关在后山刑堂里的陆岳修又出了什么事,刑堂的人处置不了,赶来寻沈懿行。贺承心跳如捣,几乎站立不住,扣着陆晓怜的手腕,勉力支撑着执意要拦人:“那里危险,你别去,你想知道什么,我统统都告诉你。”
陆晓怜手腕一翻,甩开他的手:“我不相信你,我要自己去看。”
第72章
枕风楼后,息山刑堂,又是一轮人仰马翻。
自从囚室里那位被沈楼主招待细致的贵客住进来,这样的事情屡有发生。好在上一回这位贵客生生撕了两个人后,沈楼主便下令拿铁链将人结结实实地绑住。亏得有这段铁链束缚,这一回他发狂,才没有又害人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