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陆晓怜听见动静抬眼看过来时,只觉得贺承一步步走来,像极了一只落单的、受伤的飞鸟,几乎要摧折在凛冬的寒风中。
她身边站着为钟晓担心得发抖的金波,所以没能去迎他。
所幸距离不算长,所幸有贺启在他身边陪着,即使不容易,他终究还是站到了她眼前。她像一棵硬直的树,稳稳地支撑着此刻六神无主的金波,也像树一般,僵硬地立在那里,迎接仿佛从千万里之外向她奔赴而来的贺承。
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熬得通红的眼,微微垂下视线,聊起钟晓:“屠堂主说钟晓的眼睛伤了表面的一层膜,能治,只要换一副完好的眼膜就行。他在屋里给钟晓换眼膜,要我们在外面等着。”
“等很久了吗?”
“有一会儿了,应该快好了吧。”
陆晓怜随口应着,目光或是低垂着看到地上,或是透过额前碎发的间隙悄悄瞟紧闭的房门,始终没有往贺承脸上看一眼。
贺承脚步微动,站到她身边去,温声问她:“累不累?冷不冷?”
边说着,贺承边抬手准备脱下自己的大氅,可领口的系带还没解开,有一只温热的手覆到他冰凉的手背上。
陆晓怜阻止住他解系带的动作,依旧是垂着眼,轻声说:“你记得吗?是你自己说的,你我之间,除了仇怨,不该再有别的关系。所以,即便我被冻死,也不该接受你的衣裳,对吧?”
第76章
话确实是贺承说的,就在不远之外的那个房间里,就在记忆尚未及湮灭的前几天。
那时,陆晓怜还没有亲眼看见残暴嗜血的陆岳修,也还没有猜出无涯洞外那场风波的前因后果,贺承以为他能瞒得住,以为只要他忍辱负重担下所有罪名,便能保住陆岳修的至诚高节,便能保住青山城的风平浪静。
最坏,不过是陆晓怜恨他,不过是他与陆晓怜老死不相往来。
反正他如今身无所长,拖着一身沉疴,早非良配,陆晓怜安安生生地当她的青山城大小姐,以后总还是会遇见很好的人。
可陆岳修发作得不是时候。
他一声清啸,不仅蓄力挣脱了铁链,也撕破了贺承为陆晓怜苦心经营着的太平假象。
原本,贺承就不希望陆晓怜知道陆岳修如今面目全非的模样,事与愿违,她不仅亲眼见到了她的父亲凶狠暴戾地造下另一场杀戮,更顺藤摸瓜地猜到了无涯洞外发生过什么,挖掘出被藏匿起的真相的冰山一角。
十八九岁的小姑娘,被整座青山城的人那么小心翼翼地护着,哪里见过什么罪什么恶,哪里知道隔着肚皮放着的那颗人心深不可测,哪里知道世间路深沟高壑举步艰难,头一回见到世事险恶,刀子便劈到她最亲最近的父兄身上——
她怎么会不怕?怎么会不慌?
她小的时候,连打雷,连听到贺启胡乱编造的故事,都怕得彻夜睡不着觉。她干净清透得像一捧雪,也脆弱易散得像一捧雪,他不放心,也舍不得她亲历世事炎凉。
可此刻,贺承印象里的那蓬松散柔软的白雪好似已在不知不觉间凝成了冰冻多年的寒冰,冰冷而坚硬地立在那里,连他也被拒在千里之外。
陆晓怜拉下他要去解下披风的手,她拒绝直截了当,令贺承一时无措。
幸而,钟晓的房门在下一刻被推开,替贺承掩饰过尴尬的气氛。
屠勇推门出来,看见贺承脸色惨白地站在冷风里,不禁蹙眉,却又知道这个人连楼主沈懿行都劝不动,索性也不多话,只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转而走向金波:“已经给钟少侠换上眼膜,再等些日子,伤口长好了,就能与之前无异。”
金波松口气,可手上还绞着衣角,还是紧张:“在眼睛上动刀子,他是不是很疼?”
屠勇笑笑:“他醒着,刚刚也问起金姑娘了,你不如自己去问他。”
人是清醒的,大夫也同意探望,那自然没有理由耽搁。金波向来想做什么,便立刻要去做,顾不得与屠勇多说,抬脚便往屋子里冲。
相比咋咋呼呼的金波,陆晓怜更稳重些,拦着屠勇多问了几句钟晓的伤情。隔行如隔山,即便屠勇很努力地解释,陆晓怜最终也没听懂多少,倒是贺启仿佛对在人眼睛上面动刀子很感兴趣,期间追问了好几个问题,末了,还自告奋勇跟着屠勇去给钟晓抓药。
贺承是与贺启一起来的,贺启跟着屠勇走了,便显得他形单影只起来。
陆晓怜无意跟他站在这里吹冷风,也无意安排他的去留,只朝房门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不冷不热地说:“我去看看钟晓,你自便。”
北风猎猎中,贺承扶着栏杆笑意缥缈,朝陆晓怜摆摆手:“你去,我改日再来看他。”
陆晓怜觉得古怪,因为庄荣的缘故,贺承与钟晓的关系比其他其他师兄弟要亲近许多,按说,他都已经站在房门外了,没道理不进屋看一看钟晓。
那日在西江城石鼓路的小院中,贺承刚刚醒来,只听陆晓怜提及一句钟晓伤了眼睛,便顾不得自己伤重执意要去开他。今日他已经站到了钟晓房门口,却不肯多迈出一步,进到房间里看看他。
究竟是为什么?
他是不想去看望钟晓?还是说,他只是不想同她一起去看望钟晓?
因为心里装着事,神昏意乱,陆晓怜强作镇定地转过身,没顾上在意身后的动静,便没有听见有一串脚步声,沉重而凌乱,由近而远,跌跌撞撞地远去。
那脚步声几乎称得上是是落荒而逃,贺承踉踉跄跄,走得很急。
他的房间与钟晓的房间相隔得不远,他推开房门,几乎摔进房间里。
贺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屠勇从钟晓房中出来时还是好好的,可他们讨论钟晓的伤情时,贺承开始觉得不对劲,从指尖开始寸寸发麻,脏腑都像是被什么东西沉沉拉着往下坠,他难受得几乎站不住。
南门迁夫妇不在,屠勇是此刻枕风楼里唯一精通医术的人,他就站在面前,可他刚刚为钟晓治过伤,还要去为钟晓配药,外用的,内服的,要操心的事有许多,桩桩件件都由他亲自经手最好最周全。
贺承不想屠勇分心,只紧紧扶住栏杆勉强站住,目送着屠勇和贺启走远,目送着
陆晓怜转身进屋,才跌跌撞撞地往自己的房间走。
没想到,险些找不到。
贺承跌坐在地上,费力地抬起手去够另一扇门,花了很大力气,才掩上门,将自己完完全全藏匿在这空无一人的房间里。
他倚门坐着,不禁苦笑,失去一身功力后,连生病受伤的感受都是不一样的。
之前受伤,是疼,在奇经八脉、五脏六腑里,有一只手反复撕扯,或是有一蓬针肆意游走的疼,尖锐而猛烈,像是夏日的一场暴雨,酣畅热烈。
而今,他只觉得累,像看不到尽头的阴天,没有风,没有雨,只是沉甸甸地压着,令人喘不过气来,连勾一勾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仰靠着房门,贺承艰难地喘息着。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巨石,每一次呼吸都不及肺腑,他抵着胸口闷声咳嗽,胸腔里气息涌动,咳嗽声越发剧烈起来。
他孱弱至极,单薄的身子咳得剧烈颤抖,他再坐不住,身子歪歪斜斜往一侧倒伏下去。侧倒在地上,贺承意识还是清醒的,身上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他觉得自己像一条搁浅的鱼,在岸边垂死挣扎。
剧烈地咳嗽带出零星的一点血沫,喷溅在贺承苍白的掌心里。
他其实早就习以为常。当初带着陆岳修来找沈懿行帮忙时,周身经脉被伤得厉害,他便是这样一路咳着血来的,可这回却不大一样,这回没有那么疼。
这一回,只剩下无边无尽的疲惫,好像有一股力量要将他拖入水底,而他无力抵抗,只能放任自己沉下去,睡下去。
不仅是屠勇,包括沈懿行在内,整座枕风楼都是忙碌的。
而贺承是众人朝乾夕惕间的漏网之鱼,独自悄然昏睡,又独自悄然醒来。他将自己收拾妥当,再次走向钟晓房间探望已是暮色四合。
正是晚饭的时点,金波陪着钟晓吃饭。
满室温馨安然是被贺承打破的。
那时,金波正夹着一块胡萝卜递到钟晓嘴边,耐着性子哄他:“再吃一块嘛,书上说胡萝卜对眼睛好,你不想赶紧看见我吗?”
敲门声恰好响起,贺承在门外问:“我能进来吗?”
金波仿佛得了救兵:“贺大哥,你快来!”她皱着鼻子,向推门而入的贺承告状:“他挑食,他不肯好好吃饭,贺大哥,你管管他!”
算起来,钟晓受伤目不能视已经有段时日了,吃饭喝水这样的小事早就应对自如。可因为今日屠勇刚刚在钟晓身上动过刀子,金波将他看得分外金贵,连汤匙筷箸都舍不得劳动他一点,汤羹餐食盛在汤匙中,晾到适宜的温度,小心翼翼递到钟晓嘴边。
钟晓不是被骄纵着养大的孩子,他是练功受伤时,连请贺承或贺启替他上药,都怕给他们添麻烦的人,此刻却安闲自在地靠坐在床头,理所当然接受着金波的悉心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