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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风雪凄凄,陆晓怜抚着贺承瘦得突兀的脊骨,竟觉得他在微微发抖。
  “师兄,你很冷吗?”陆晓怜更紧地拥住贺承。
  贺承摇头,哑着嗓子,开口回答的却是她之前的问题:“非沉、元纬、飞白,还有大师兄,他们身上的剑伤确实是我用凌云剑刺的……”
  那一日,虽然陆岳修在最后一刻撤回了掌力,可陆兴剑也几乎被震断了心脉,只剩最后一口气悬在喉咙里。他倒伏在地上,脏腑间涌上来的热血无法止歇,自唇齿间汩汩冒出来,染红了他身侧的灰黄色土地。
  贺承顾不得孟元纬,手脚并用地爬到陆兴剑身旁,颤抖着喊他。
  陆兴剑强撑着一口气,示意贺承扶他起来。那时他周身经脉都断了,甚至骨骼都碎了好几处,可他好似不觉得疼,由贺承扶着跌跌撞撞去看被自己内力反噬、倒地昏迷的陆岳修,抬手往他头顶落了两枚银针,对贺承道:“青山城掌门走火入魔伤人的事,不能让外人知道。这两枚银针不落,我爹不会醒的,你找个地方安顿他,让他疗伤。”
  陆岳修昏睡,近在眼前的危险暂时解除,可不远处还横斜着江非沉与叶飞白的尸体,他们受青山城之邀而来,却在此惨死于青山城掌门之手,此事非得将江湖搅得天翻地覆不可。
  陆兴剑脸色灰败,边说话,边呛着血,渐渐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他的头
  无力地耷在贺承肩头,涣散的目光探向不远处的两具尸体,明明已经走至末路无力支撑,却挣扎着不肯闭眼:“小承,扶我,扶我过去看看……”
  “好。”贺承含着眼泪,顾不得自己经脉里的伤,强行蓄起一波内力自陆兴剑后心灌入,护住他岌岌可危的心脉,扶着他将江非沉、叶飞白、孟元纬看了个遍。
  第二日便是盛事,整座青山城都在忙碌,无人关注到后山无涯洞这方隐蔽角落。
  某一刻,连风都是静的,山林空荡,无涯洞外一片死气,只有贺承与陆兴剑断续凌乱的气息。陆兴剑颤抖着手逐一摸过那几人的经脉,心神巨震,终于耗尽所有力气,跌坐在孟元纬身旁。
  断云掌造成的致命伤很明显,伤者经脉断得干净利落,却不见外伤。
  而断云掌,历来只传青山城掌门。
  只要被人发现这几具尸体,他们是被谁所伤,根本瞒不住!
  陆兴剑攀着贺承的手臂,目光似将熄的灯烛,不甚明亮,却还是烫得贺承整颗心生疼。他气息奄奄,几乎是在哀求:“小承,师兄能不能最后求你一件事……我知道对你不公平,可师兄实在,实在没有办法……”
  贺承隐约知道陆兴剑要说什么,无法自抑地发起抖来。
  “父亲走火入魔不能理事,我也马上就要不在了……”
  贺承红着眼睛,讷讷道:“师兄,你不会的……”
  陆兴剑伏在贺承手臂上,又呛出几口血沫,气息越发微弱:“你听我说……师叔痴心武学,不善处理这些俗务,晓怜年纪又尚轻……江湖之上,弱肉强食,青山城不能乱,此时一乱,只怕世上再无青山城了……”
  万籁俱寂,贺承耳边只有陆兴剑悬在喉咙里的那一口气,起起落落,不舍断绝。
  贺承喉咙发干:“师兄要我怎么做?”
  陆兴剑摸索着寻到落在地上的凌云剑,费力地塞到贺承手中,咬牙道:“无论如何,他们不能是被青山城掌门害的……你,明白吗?”
  明白。
  他早就明白,甚至明白的,比陆兴剑说出口的还要多一些。
  不止一个人知道,是他风风火火地去找过江非沉他们,是他将他们约到后山无涯洞外——
  所以,最名正言顺将他们击杀在无涯洞外的人,是贺承!
  陆兴剑颤抖地握着贺承的手,将凌云剑刺入自己大腿上被陆岳修震断的经脉骨骼处。他疼得身子一颤,贺承也跟着一颤,眼泪不知不觉间纵横,他喉咙微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叠声喊着:“师兄!”
  陆兴剑浑身染血,疼得额角青筋突兀,手下却并未停歇。他握着贺承的手,在自己身上划出一道道血痕,将陆岳修挥断云掌落下的伤,尽数变作贺承持凌云剑刺下的伤。
  最后,只剩下一处被贺承用内力强行护着的、将断未断的心脉。
  贺承摇头哭喊着:“师兄!不要!”
  他试图将手从陆兴剑手中挣脱,陆兴剑那样虚弱,他明明可以挣脱,可他并没有,因为他知道,陆兴剑所言说所做,都是对的。
  江湖之上,弱肉强食,青山城不能乱!
  此前的无数次,陆兴剑都这样握着贺承的手,扫,刺,挑,他耐着性子一招一式地教他,陪着他长成江湖上人人交口称赞的少年英才。
  可他握着贺承的手,刺下的最后一剑,竟冲着自己的心脏。
  终于,贺承放弃了挣扎,凌云剑冰冷的剑光抵上陆兴剑心口。
  陆兴剑灰白的脸上带着苦笑:“小承,要活下去……在明处也好,在暗处也罢……替我,守着……青山城……”
  贺承说不出话,只用力摇头,泪水被横甩了出去。
  陆兴剑冰凉的手握紧了贺承的手,剑光寸寸没入他的心口,他没有呻吟出声,咬紧了牙关,最后的低语轻如叹息。
  他说:“对不起,我知道,要你活下去,实在是苦了你……可我,放心不下……”
  ……
  这一夜的息山下,与那一夜的无涯洞相似,鸟虫俱寂,都是凄冷的风,吹过冬日里荒芜的山林。风雪打过枯朽的树枝,击散成一片冷白的雾,落下来,细细密密地将人罩住。
  往事不堪,贺承低垂着眼,声音轻缓暗哑,渐渐低不可闻。
  “师兄?”陆晓怜只觉托在贺承腰间的手陡然一沉,担忧地抬眼看过去,只见贺承脸色雪白,恍若一只折翼的白鸟,无力倒伏在她臂弯里,背上一对突兀的蝴蝶骨,正是轻轻翕动的翅膀。
  尽管声音弱得只剩气音,贺承依旧断断续续地说着往事:“之后,我摸着非沉、飞白、元纬身上筋骨断裂处,拿凌云剑一一划过……其实元纬未被断云掌直接击中,经脉并未断绝,是我用凌云剑生生挑断他的经脉的……”
  贺承眼眶通红,眼中浮着散碎的水光,喃喃念着:“是我,都是我!”
  “不是!”陆晓怜捧着贺承冰冷的脸颊,与他对视,一字一顿道,“害他们的人,不是你,也不是我爹,是那个操纵失心蛊的人!”
  不是吗?
  可明明就是他将凌云剑刺入他们身体里的!他那时清醒得很,面对着曾朝夕相处,或曾引为知己的人,他手起剑落,招招精准,实在是冷心冷性至极!
  贺承目光痴钝,怔怔望着她:“就是我,他们身上的每一剑都是我刺的。”
  陆晓怜咬着嘴唇,恨恨道:“不是的,你是受害者,我爹也是!”
  “你不怪我吗?”
  陆晓怜心疼得厉害,更紧地拥住贺承,柔声道:“我为什么要怪你?你替我爹,替大哥,将青山城护得这么好。从头到尾,你只是委屈了你自己,我怎么会怪你?”
  贺承将头抵在陆晓怜肩上,有温热的液体悄无声息地沾湿了陆晓怜的衣领。
  万籁俱寂,她的心上却是一阵电闪雷鸣:“师兄……”
  “我不是不要你。”贺承想起连夜来息山找她,最初想要说的那句话,“我那时身负重伤,没多少日子好活,去找你,也只会拖累你。”
  陆晓怜不赞同地皱眉,未等她开口,贺承继续说了下去:“可我从来没有不要你。我受凤尾续魂针,服秋梧半死丹,都是为了活下去。我多活一日,便多一分机会能治好这一身伤,治好了伤,不会轻易死了,我便敢去找你了。”
  陆晓怜泪水涟涟,她的泪与贺承落在她肩头的泪,悄悄融到一起去。她用额头贴着贺承略有些散乱的鬓发,哽咽道:“你当然不会死,南门前辈都答应为你治伤了,你会长命百岁,我们会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是,明日便请沈大哥多派些人手去找南门前辈和潘前辈。”
  “好啊。”陆晓怜吸着鼻子,絮絮叨叨,“说来奇怪,西江城的事闹得那么大,按理说南门前辈和潘前辈也该听说了,怎么会到现在都音信全无?”
  “许是,阳城风景太好,乐不思蜀……”
  “也对,他们在百花谷待了那么久,难得出来,必定很高兴。”
  “嗯……”
  听着贺承的回应越发含糊敷衍,陆晓怜觉察不对,将人扶起来,才发现贺承双目紧闭,脸色与唇色一例惨白,几乎与冰雪一个颜色。
  陆晓怜心惊:“师兄,醒醒!”
  贺承挣扎着掀起眼皮,目光痴钝,惨白的嘴唇微动:“怎么?”
  她知道天寒,知道他气虚体弱,张开大氅要紧紧罩住他,手指摸过大氅一角,才发现搭在他腰腹之间的那块布料一片湿冷,他腰腹间的伤一直在悄然渗着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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