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呆愣的片刻之间,那人影已经莽撞地奔至他身前,擦着他的肩膀,冲进房中。
“钟少侠当心!”
钟晓被撞得脚步踉跄,幸而屠勇交代来为他换药的人见他房中没人,一路找过来,适时地扶了他一把。
“没事吧?”扶住钟晓的人担忧地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哪里被撞伤了吗?”
钟晓身形摇晃,有些站不稳,微眯着眼睛盯着与自己擦身而过的那道人影,半晌没有回应。
“钟少侠?”
钟晓回过神来:“没事,刚刚那是……”
那道人影闯入室内,便与其他人影混到了一起。钟晓边说话,边眯着眼费力分辨屋里混杂的几道人影,话语未落,听见贺启像是刚刚得知消息赶来,惊慌失措地在问:“不是说我哥已经没事了吗?怎么又会呕血?”
“是小贺公子,他也是太担心大哥。”扶着钟晓那人的回答证实了钟晓心中猜测,他继续劝钟晓,“这里有堂主在,不会有事的,我扶你回房间换药吧。”
钟晓摇头:“都到门口了,我总得看看师兄。”
说是要看看贺承,其实以钟晓此时的眼睛,他什么也看不清。
屋子里的光线要暗些,贺承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脸色唇色也是一例雪白,落在钟晓眼中,几乎整个人都融化在他眼中的那片混沌里。
反倒是贺承在兵荒马乱中发现了钟晓,招呼贺启去扶他走近些。
屠勇已经快为贺承诊过脉,确定他情急之下呕出的那口血是积在脏腑间的淤血,呕出来反倒要通畅舒爽些,安慰完忧心忡忡的陆晓怜和沈懿行,刚刚松口气,扭头却看见靠一根竹竿自力更生摸过来的钟晓,只觉两眼一黑。
他快步走到钟晓身边,弯腰看了眼他未缠绷带裸露在外的眼睛,忍不住“嘶”了一声:“你的眼睛虽然可以感知光线,看见模糊人影,可距离痊愈还有些时日的,不能再这样乱跑,当心北风把眼睛吹伤了。”
贺启正在一旁扶着钟晓,插进话来:“我师兄的眼睛当真能恢复如前?”
屠勇得意地一扬眉毛,又想起沈懿行在场,随即收敛神色,一本正经:“能不能如前,我不敢保证,可至少能恢复之前的七八成视力,日常生活不成问题。”
贺启又问:“当真能好吗?还要多长时间能好?”
“少则十日,多则一月。”
“那我师兄恢复得好不好?以他如今的情况,还要多久能看到?”
屠勇不知道贺启在急什么,可贺家兄弟是枕风楼的座上宾,他必然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钟少侠底子好,又有金波姑娘悉心照顾,我看十日之内便能大好了。”
贺启虽与钟晓一同拜在庄荣门下,可他们师兄弟之间的感情原本并不算亲厚,大概是此番共同经历了生死滋长
出肝胆相照的情义来,得知钟晓的眼睛能好,贺启显得很欢喜,拉着钟晓的手,道:“太好了,师兄你很快便能看到了。”
钟晓一贯呆板,贺启突如其来的热情令他措手不及。他脸上温温和和笑着,却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从贺启手里抽出来,将话题转到贺承那里去:“我这只是小伤,看不见就算了,倒是师兄要好好休养。”
“别胡说,什么叫看不见就算了!”贺承不赞同,继续支使贺启:“小启,你快送他回去,请屠堂主赶紧为他敷药,别耽误了。”
贺启一贯对他大哥言听计从,不由分说,扶起钟晓便往外走。
屠勇要为钟晓敷药,得了沈懿行眼神应允,便跟在贺启后期也出了门。沈懿行不放心,在房中多留了片刻,被贺承又追着问了几句与南门迁、潘妩相关的事,怕引得贺承心中郁郁,沈懿行不愿意与他多谈此事,推说还有枕风楼事务要处理,半途溜走。
贺启去而复返时,房里只剩陆晓怜安安静静地守着贺承。
他探头探脑地进来,看看贺承,又看看陆晓怜,有些犹豫:“哥,我有话跟你说。”
第85章
有话在嘴边吞吞吐吐不肯说得痛快,便是有所顾忌。
此时房间里除了贺承、贺启,便只有陆晓怜,贺启的迟疑针对着谁,不言而喻。不想让贺承为难,陆晓怜推说趁着贺启来了,她正好去看看药熬好了没有,便起身出去。
一直目送着陆晓怜掩门出去,贺承才将目光落回贺启身上:“你以前和晓怜打打闹闹的那些事,都是年纪小不懂事,早该翻盘不提了才对,今日又是有什么话,非得把晓怜支开才能说?”
说来古怪,陆晓怜与贺启在贺承面前都乖巧柔顺,温良无害,可两人一撞到一起,便像是清水滴进滚油里,非得闹得天翻地覆才肯罢休。
那时候他们三个人年纪都很小,在青山城里风吹不到雨淋不着,除了被师父盯着练功,没有别的烦恼,小孩子的争端,导火线都是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小事情,比如谁先跑到山门口先尝到贺承带回来的枣泥糕,比如谁先听话把掏出来的鸟蛋安然送回树梢。
本来贺启就比陆晓怜大一点,早年在外流浪又野惯了,真要论起输赢,总是他要更胜一筹,所以贺承难免多偏袒陆晓怜一点,比如明知她会落后,留给她的那块枣泥糕总是要比贺启的稍稍大一点。
到头来,跑输的人不高兴,跑赢的人也不高兴,贺承又得耐着性子一个一个哄过去。
贺启吞吞吐吐:“我不是要支开她,我是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虽然只相差几岁,可贺启几乎就是贺承一手带大的。此前纷扰太多,兄弟二人没有机会好好聊一聊,如今读着贺启眉眼间的纠结踟蹰,贺承眉头微蹙——
贺启自小依赖他,没什么事是不能同他说的。
除非,是做了什么不愿意让他知晓的错事。
想到这里,贺承心中蓦地一沉,忍不住掩着唇闷咳,哑着嗓子追问:“你做了什么事?连我都不能说?”
目睹过贺承命悬一线,贺启心有余悸。听见贺承叠声闷咳,他几乎从床边的凳子上蹦起来:“怎么了?不舒服吗?我去把屠勇喊回来!”
贺承拉住贺启的衣袖:“别想溜,回来好好说话。”
“可是你——”
“去桌上倒杯水过来。”
贺启乖乖去桌上倒了杯热水过来。茶壶里的水是刚换的,正是滚烫,贺承气血溃败,手足冰凉,接了那杯热水也不急着喝,捧在手里暖着,用眼神示意贺启在一旁的凳子上坐好:“我想起来了,那日从息山回来,昏沉之间,我隐约听到你哭着同我道歉,说你知道错了。你今日要找我坦白的,便是这事吗?”
贺启蓦然坐直,瞪大了眼睛:“你,你那日都听到了?”
贺承点头。
清醒之初的混沌退去,昏迷前的事犹如埋藏在沙土里的旧物,一点一点清晰,他想起那一日与陆晓怜在息山山坡底的风雪里相拥,他想起司渊墓前的那一丛枯黄细瘦却在寒风中苦苦支撑的血息草,他也想起自己奄奄一息地躺在床榻上呛咳出血,贺启撕心裂肺地认错。
随着记忆渐渐清晰,贺承心中的困惑却逐渐浓重。
与陆晓怜的惊惧心痛、沈懿行的哀恸不忍不同,那一日的贺启眼中有太多愧疚懊悔,就好像,自己重伤濒死与他关系匪浅一般。
可是,他不过就是个练功的时候会偷懒、看到陆晓怜被偏爱时会吃醋的小孩子,闯过最大的祸,大概就是十岁那年偷偷剪了陆晓怜的头发,哪里就能担得起害贺承重伤的罪名了?
怕弟弟心思重,落下心结,贺承急于问清楚:“你那日说的究竟是什么事?”
“我——”贺启缩着肩膀垂着头,无意识地抠着手指。
多少年过去了,贺启心虚起来还是小时候那副做错了事怕被兄长责骂的模样。这副胆小怯懦、可怜兮兮的样子,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呢?
贺承又好气又好笑,又有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你是不是觉得,都是因为那时你同我说的那些话,我才会去息山找晓怜,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
贺启猛地抬起头,眼瞳微颤,无声漫上迷茫水汽。
“即便你当时什么都没有说,之后一连几日见不到晓怜,我难道就不会问?”贺承失笑,“你就是因为这个事情愧疚难受这么久的?”
贺启抿紧了嘴唇,不吭声。
之前支使贺启去倒的那杯热水在贺承手掌中辗转,此时正好晾到可以入口的温度。贺承托着茶杯递到贺启面前:“即便我那日当真……总之,此事与你无关,更与晓怜无关,明白了吗?”
贺启接过水杯,闷头把整杯水灌了下去。
许是热汽氤氲,他的眉眼间莫名沾染了点点水汽,眼睫濡湿。
贺启依旧一声不吭,贺承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喜欢湘城,喜欢枕风楼,日后我不在了,你不想回青山城便罢了。可青山城待我兄弟二人有恩,我要你答应我,无论何时,青山城有难,你都不能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