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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他话里的往后只提陆岳修,不提
  他自己。目光掠过贺承惨白的侧脸,陆晓怜眼中摇曳的泪终于簌簌滚落下来:“可是我有话,想当着你的面同爹爹说。”
  往后年年,陆岳修还在,贺承却不一定在了。
  金波叹口气,从腰间锦囊掏出个琉璃小瓶,倒出粒朱红药丸:“这是南疆秘药百蛊停,能让人身上的蛊虫暂时进入休眠状态,使中蛊者短暂清醒。”看着陆晓怜骤然闪亮的眸光,金波面露歉意:“可惜这药我也只有一颗,失心蛊在陆掌门体内已有一年之久,这药压制不了它太长时间。”
  陆晓怜问:“不长的时间,能有多长?”
  金波又叹了口气:“即便有内力深厚之人相助,引药力围困住蛊虫,至多也不过能困住它一刻钟。”
  钟晓犯难:“如今师兄功力尽失,能帮到师傅的恐怕只有沈楼主了。”
  沈懿行摆手:“我这三脚猫功夫,只怕内力刚刚进入陆掌门体内,便被他的护体本能弹出。”
  “那怎么办?”
  沉默许久的贺承无声看向陆晓怜:“让晓怜试试。”
  入夜,山间的风如冰刀刻骨。
  贺承陪着陆晓怜等在刑堂外面。那一次死里逃生后,他的身体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他孱弱难支,此刻已疲倦得站不住,神志却被冷风吹得异常清醒,紧紧握着身侧陆晓怜的手,两人一坐一立,静候在风中。
  前几日下过一场大雪,树梢还积着未落的残雪。
  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望着山林里那一蓬蓬隐约的白,贺承忽然觉得有些可惜,今日竟然不下雪。
  没过多久,想是金波已经喂陆岳修服下那颗药丸,钟晓探头出来招呼他们进去。
  目睹过陆岳修发狂时的惨状,陆晓怜心里发怵。她没有开口,甚至手指尖没有一点怯弱的颤抖,可贺承冰凉的手已经不由分说将她紧紧握住。
  “师兄——”
  她抬眼看起,贺承的脸苍白得没有底色,被火盆里的火光一映,便是融融暖色。他笑着牵住她的手,低声道:“别怕,按照来的路上我同你说的做,你可以的。”
  “若我内力太弱,无法牵引我爹体内的药力怎么办?”
  贺承笑着握紧她的手,牵着她缓缓往里走:“那就浪费金波一颗药,没什么大不了的。”
  “若我爹发狂怎么办?”
  “既然是我们惹出来的事,那便要由我们来担,你先来拦住师父。”贺承深深看着她,平静道,“我把沈大哥、金波、钟晓他们送出去,就回来替你守好囚室的铁门。”
  陆晓怜瞪大了眼睛:“当真?”
  贺承轻笑:“当真,往后的事,我们一起担。”
  两人说话间走入了刑堂。
  担心贺承身上的气息惊动陆岳修,金波先招呼陆晓怜走进囚室。陆晓怜将掌心贴在陆岳修后心,记忆中父亲宽厚温暖的后背竟已瘦得脊骨凸起,她鼻尖发酸,悄然又红了眼眶。
  “晓怜姐姐,蛊虫已经走到陆掌门左臂上臂六寸处,你把药力往这里引。”
  顺着金波的指引,陆晓怜凝神将内力缓缓注入,寸寸催动内息,将陆岳修的一脉气血禁锢在金波指定的方寸之间。
  “成啦!”金波一拍手掌拿手指往陆岳修手臂上轻轻摁了一下。
  随即,陆岳修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缚在他身上的铁链被扯得哗啦作响。陆晓怜低头,只见陆岳修霍然睁开眼来,眼底那片泥沙俱下的河湖般的浑浊渐渐转为清澈,定定看着陆晓怜,声音嘶哑却显得惊讶非常:“晓怜?”
  “爹!”尽管激动得指尖发颤,陆晓怜犹不忘丹田蓄力,将百蛊停的药力死死控制在陆岳修上臂处,面上不动声色,“您认得我了?”
  “这是什么地方?我?我怎么了?”陆岳修刚一开口,便觉察到体内有一股与自己同源的强劲内力在游走。他心中迷惑,目光扫去,便看见陆晓怜白皙娇嫩的手掌抵在自己后心,他神色一凛:“丫头,你把被封的经脉冲开了?”
  陆岳修身上的蛊虫被控住,当即有人去请贺承进来。
  贺承迈进囚室内,便听见这样一句话,错愕道:“晓怜小时候练功总不见精进,几番丧气萎靡,说自己不是习武的料,竟是因为她的经脉被封住了?”
  想起自己为陆晓怜设擂招亲,陆岳修循声看见贺承,半是惊喜半是羞愧:“小承,你也在!”
  顾忌失心蛊,贺承不敢离陆岳修太近,远远站在门边,简单解释两句他身中失心蛊一事,又将话题绕回陆晓怜身上:“师父为何要封晓怜的经脉?”
  陆岳修叹气:“晓怜的经脉较常人更宽广,犹如大江大河,修习青山城独门心法‘青山遮’正好。她的经脉不是我封的,是修习‘青山遮’时形成的一道屏障,冲破屏障,便是她功成之时。”
  “意思是,晓怜已经练成了青山遮?”
  “不错。”陆岳修欣慰点头,“可‘青山遮’只是内功心法,我原本想在晓怜功成之时再指导她运转,可如今——”他看了一眼缚住自己手足的铁链,结合刚刚听见的话,苦笑着看向贺承:“如今我这副模样,恐怕连保持清醒都难,我帮不了晓怜什么,小承,你是她师兄,你要多指点指点她。”
  陆晓怜哽咽:“可是,可是师兄早已经废去一身功力了!”
  陆岳修愕然:“为什么?”
  “因为,因为——”陆晓怜哭得越发厉害,根本说不下去。
  她说不出口的话,有人换做问题,替她说出来。贺承被沈懿行扶着,倚着门框,连站立都显得勉强,他沉声问:“师父,您还记不记得,你为晓怜设擂比武招亲的前一夜,无涯洞外发生了什么?”
  第87章
  那一夜……
  他记得广发英雄帖定下那场比武招亲后,陆晓怜日日堵着要质问他,他索性躲进无涯洞中闭关修炼,前几日的迎来送往都是陆兴剑替他做的。按照原计划,他会在比武招亲的前一日出关,可那日不知怎么的,气血狂涌,怎么也压制不住……
  陆岳修脸上露出些许迷茫:“后来我头疼欲裂,似乎浑浑噩噩地出了无涯洞……好像见到了小承,好像也见到了剑儿……那日你们看起来很急,可是我不记得你们同我说了什么……”
  绑缚在身上的锁链随着陆岳修越来越大的动作叮当作响,令闻者难安。他扶着额头,眉头紧锁,喃喃念着:“你们究竟同我说什么呢?到底是什么?”
  电光火石间,脑中闪过几个破碎的画面——
  陆岳修陡然抬起头来,枯枝般的手指攥紧铁链,青石墙面上簌簌落下碎屑。他浑浊的瞳孔弥散开一层薄薄的血雾,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我想起来了!你们在求我不要杀人……你们,你们都受了我的断云掌……”
  往事不堪回首,激得陆岳修神志逐渐癫狂。
  他眼中血雾渐浓,遮盖住难得的一缕清明。
  “爹!”
  “师父!”
  “掌门师伯!”
  金波紧紧盯着陆岳修,眼见蛊虫将要复苏,她适时抽出腰间的一柄银质小刀在腕上一划,将伤口抵在陆岳修嘴边,任汩汩鲜血流入他口中。
  囚室内弥漫开诡异的腥甜。
  渐渐地,陆岳修眼中的暴戾血色散去,可眸中的清明也几乎尽数散尽了,漆黑的眼瞳被平日里痴钝凝滞的光寸寸吞噬。
  “爹!”陆晓怜揽着陆岳修的肩膀,声音发颤,“爹!别睡!我还有话要同您说。这话一年前我便要说了,可那时您总不肯听我把话说完,今日正好师兄也在,我一定要说!”
  陆岳修漆黑的眼瞳颤了颤,喉中呜咽一声,已吐不出完整的句子。
  趁着他还有零星的意识,陆晓怜继续说下去:“当日比武招亲的擂台当真要开打,我必定会在开擂前,以横秋剑自刎于天下英雄面前!”
  “胡闹!”贺承心中一痛,指节泛白地攥住狐裘边缘,闷声咳嗽起来。
  陆岳修说不出话,浑身僵硬地发着抖。
  “我与师兄,两小无猜,情投意合,师兄是我自己选的意中人。我要嫁的人,我要走的路,必定要是我自己选的,不是我自己选的前路,我宁可不要!”
  “陆晓怜!”贺承脸色煞白,几乎站不住。
  贺承明白,陆晓怜这话是说给陆岳修听的,也是说给他听的。他已时日无多,穷途末路之际,难免自以为是地要为她安排好往后的路。
  可她说,不是她自己选的路,她宁可不要。
  她无所畏惧,早就想过玉石俱焚。
  陆晓怜将另一只手也抵在陆岳修手臂上,将那微薄可怜的一点药力往蛊虫身上推,想要为陆岳修再争取来片刻清明。
  她咬着牙,眼眶通红:“所以,爹爹,我若是想要与师兄成亲,您是会同意的,对不对?”
  可是药力还是散了,陆岳修的目光沉静如一潭死水,再不起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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