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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他顿了一下,闷咳着低头。陆晓怜和钟晓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他的手。
  那是一只握剑的手,可如今却羸弱枯瘦得端不稳一杯热茶。
  陆晓怜眼眶发烫,握住贺承冰凉的手掌,压着喉咙里的哽咽:“师兄放心,功是要练的,可事也是要查的,你别以为你自己担下罪名就没事了,真正害了逐月阁的人便不去管了吗?你想没想过,这个罪魁祸首日后会不会来害我们青山城?”
  “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他答得太快,陆晓怜不由一愣。
  这句话贺承答不上来,避开陆晓怜的目光,垂下眼睫,沉默不言。
  陆晓怜将他的沉默当做默许,自顾自说下去:“这事我跟钟晓商量过,我走不开,只能等金波那边确定爹爹的情况稳定了,才陪着钟晓启程。师兄放心,他们两人结伴,不会有事的。”
  话到这里,贺承实在没有阻拦的理由,只点了头,让陆晓怜去将凌云剑取来。
  凌云剑是十四岁那年,陆兴剑亲手为他铸的剑,这么多年来,凌云剑从未离身,即便当初无涯洞外的尸体遍布凌云剑划下的伤口,他也没想过要弃剑脱罪,江湖人几乎已将凌云剑与青山城的贺承看做是一体的。
  贺承将凌云剑递给钟晓:“这是当年大师兄给我的,如今我再用不上了,便给你了。”
  这话是实话,却叫人听了难受,钟晓不肯伸手去接。
  贺承苦笑:“怎么?如今我打不过你,便不听我的话了?”
  “不是的!枕风楼神通广大,师兄你会没事的!”
  “那你也先接着,等我好了,再还给我。”
  “我……”
  钟晓一向优柔寡断,贺承终于失去耐心,将凌云剑推入钟晓怀中,逼他手忙脚乱地将剑抱住。贺承重重拍了拍钟晓的肩膀:“拿去吧,宝剑蒙尘,我舍不得,大师兄也会舍不得。这柄剑几经易主,也算是见证我们同门情义之物,你,你好生保管着。”
  两日后,金波将陆岳修所需的药引留够,向屠勇交代清楚每日要做的事,与钟晓收拾妥当,便同沈懿行要了两匹快马便启程了。
  启程那日骤雪初停,可阳光稀薄,半空中沉甸甸地压着一片一片黑云。风暴似乎即将过去,可前路却也并非光芒万丈的坦途。
  钟晓他们走的时候已经入腊月了。这是一年里最冷的时节,沈懿行恨不得将整座湘城上好的碳火都买来,填在贺承房中的炭盆里,却也烘不暖贺承的掌心。陆晓怜已勘破“青山遮”诀窍,游刃有余地运转着体内的强劲内力,平日里练功回来,抖落一身寒意,便缩在贺承身边,催动内力为他暖身子。
  饶是如此,冬深岁晚,依旧没有人可以阻拦这一场衰败倾颓。
  又一场大雪落下,枕风楼外满眼素白,看得心里发慌。贺承咳血的情况随着天寒,越发严重,屠勇改了几副方子都不见起效,陆晓怜和沈懿行将他堵在屋檐下,红着眼睛追问:“明明每副药都按时喝了,怎么会没有效果?”
  屠勇摇头:“气血溃败,之前被伤过的经脉脏腑出血止不住。”
  陆晓怜红着眼睛:“那便由着他这样下去吗?”
  屠勇被她问得说不出话来,偷偷瞟了沈懿行一眼。这样下去,只有一条死路,可那日贺承气息奄奄地来,沈懿行喂他吞下那颗吊命的药丸,便几乎已经定下了这条路。
  “这样下去,他还能撑多久?”沈懿行声音发哑。
  屠勇望了眼楼外茫茫的一片白,心一横:“恐怕,等不到开春。”
  沈懿行深吸一口气,望着陆晓怜凄然笑道:“那这个年,咱们要热热闹闹地过。”
  即便是寒冬腊月,枕风楼也是热闹的,枕风楼楼主一声令下,要什么奇珍异宝没有?沈懿行说要热热闹闹地过年,不出几日,便有人将小红楼装点一新,连木质的栏杆扶手,都罩上了一层染过颜色的兽皮。
  贺承没有在枕风楼里过过年。
  他很小的时候就被庄荣捡走带到青山城,那时沈懿行年纪也小,虽然因为司渊的缘故对他颇为照顾,却也不能光明正大地把人接到枕风楼里来,只敢藏些过年时才有的糕饼点心,偷偷带给他。
  除夕前一日,贺承倚在床头同陆晓怜说起这些往事,又想起了贺启。他看着手腕上的平安扣,幽幽叹了口气:“不知小启和钟晓如今怎么样了,也不见捎个信回来。”
  陆晓怜捏捏他冰凉的掌心:“兴许贺启已经找到妙手回春的神医,在赶回来的路上。”
  贺承笑笑,不忍心戳破她的自欺欺人:“以前他最喜欢枕风楼的荷花酥,沈大哥过年才能分到一两个,都供他解馋了,也忘了问他,这趟来有没有多吃几个。”
  “那你呢?你最喜欢什么?”
  “我啊——”贺承笑笑,微微眯着眼睛回忆,“我那时喜欢猪油白糖糕,磨得细细的糯米粉里混了新熬的猪油,那时连饭都吃不上,这种油润香甜的点心便是人间极品。等哪天厨房做了,你也尝尝。”
  大概是病糊涂了,贺承忘了,如今他沈大哥贵为枕风楼楼主,他想吃一块枕风楼小厨房出品的猪油白糖糕,哪里还需要等?他午后才同陆晓怜说起喜欢这个,晚上厨房便将雪白油润的猪油白糖糕蒸好送过来了。
  新鲜出炉的白糖糕端端正正地摆在白瓷盘里,丝丝缕缕冒着热气。陆晓怜拈起一块递到贺承嘴边:“师兄,你快尝尝,还是不是以前的味道?”
  每日轮番被灌苦汤药,贺承其实没什么胃口。
  可他不想拂了陆晓怜的意,就着她的手,轻轻咬了一小口。糯米的甜香与猪油的滑润在舌尖化开,儿时念念不忘的味道,此时充盈在口中竟翻搅起一股难以压制的恶意,那口柔软的白糖糕仿佛变作一只任性妄为的手,扯着他的肠胃翻天覆地地震荡。
  “怎么样?好吃吗?”陆晓怜收回手来,托着被贺承咬去小小一个角带白糖糕细细端详,正打算也凑过去咬一口,尝尝她师兄心心念念的滋味,却不料手腕上一凉,竟是贺承发着抖攥住她的手。
  贺承一手扣住她的手腕,一手抵在胸腹之间,声音艰涩:“拿,拿痰盂……”
  听清了贺承的话,陆晓怜也来不及照做,他话音未落,身子已经猛然往前一扑,伏在床沿,“哇”地呕出刚刚咽下去的那一小口白糖糕。
  陆晓怜惊得手里的白糖糕滚落到地上,沾了一身灰扑扑的尘。她哪里顾得上什么白糖糕,急急忙忙地要去扶贺承,却不料手掌还未搭上他的肩膀,便见伏在床边的人痉挛般颤抖了一下,刺眼的血色溅落青砖上,那块刚刚落地的白糖糕也沾染了星点殷红,犹如霜雪之中,凄厉
  的点点红梅。
  “师兄!怎么会这样!”陆晓怜心中发寒,紧紧抱住贺承的肩膀,转头朝门外喊,“沈楼主!屠堂主!你们快来!”
  贺承倚在陆晓怜怀中,挣扎着伸出手安抚地拍拍她的后背,弱声道:“没事,大概是有些积食。你别吵,让我睡一觉就好。”
  “师兄,你别睡!”陆晓怜怕得声音发抖。
  贺承强打着精神安慰她:“我真的只是有些累。让我睡一觉,明日还要陪你守岁……”
  贺承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多长,只知道醒来时,陆晓怜蹲在床边握着他的手,眼睛肿得像核桃。他睡饱了,于是有力气嘲笑她:“我不过是睡了一觉,大过年的,怎么还哭成这副模样,丢人。”
  陆晓怜紧紧握着他的手,抿着嘴唇不说话。
  他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他记得他累极睡过去时,是用过晚膳暮色降临的时刻,他知道自己身体虚弱,不可能在一两个时辰内醒来,想来,他昏睡了整整一日。
  怪不得把陆晓怜吓成这样。
  贺承只好又哄她:“说了要陪你守岁,没骗你吧?”
  陆晓怜抿着嘴唇点头,瓮声瓮气:“沈楼主备了许多烟火,说等你醒来再放来看。你觉得怎么样?能坐起来吗?我扶你去窗边看烟火好不好?”
  窗边放置了一张软榻,可贺承虚弱得坐都坐不稳,陆晓怜自己盘腿坐上去,扶着贺承靠在自己身上,拿两层毯子将他重重裹住。窗子敞开着,冷风灌进来,将两人的发丝吹着纠缠在一起,犹如结发。
  陆晓怜紧了紧毯子:“师兄,冷不冷?”
  贺承摇头,笑着看向窗外:“也不知沈大哥会玩出什么花样。”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火光凌空而起,在半空中炸开,坠落点点火光。
  檐角冰棱折射着烟火的流光,贺承苍白得没有底色的脸映出明明灭灭的光。陆晓怜垂头,含着眼泪吻过他冰凉的额头,声音哽咽:“真好看。师兄,明年也让沈楼主准备这样多的烟火放给你看好不好?”
  “嘭——”
  又是一簇金光直冲云霄,炸开漫天流萤般的碎光。
  漫天火光明灭,将枕风楼外的夜色映照得亮如白昼。空气中有淡淡的硝石气味,那是火药将自己燃烧殆尽后,残留的一缕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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