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唧!”
  手边传来细微濡湿绵软的触感,乔知遥低下头,先前那一只带她进院子的,格外细弱的触手又一次蹭了蹭她的指尖,唤回她的意识。
  宣窗后的皮影戏消失了。
  “您…还好吗?”
  阿诺依然站在她的身后,一边小心翼翼地询问,“您…径直走到那里…发了很久的愣。”
  他的举动那样无措,连呼吸都不敢放重,似乎担心极了。
  她摸索着腕间的串链,莹润的手感如同黑玉玉石。
  ……
  这不对。
  虽然说通了乔家人对她一直以来的态度,说通了为什么乔家人每一年都会来扫墓,会派人来监看,刚刚的画面里依然还有很多需要解释的东西。
  纸条主人的目的也没有搞清,仅仅凭借他们的对话,没有刺激阿诺的必要。
  可口舌却仿佛有自己的意识。
  她闭目:“阿诺,我问你。”
  “是…”
  似乎知道她要问什么,本来贴在她身边展示欢喜的腕足小心地缩了回去。
  “你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我的?”
  “什么?”
  “啊,这样说不明确。”她冷淡的,“换句话。你在将我当成谁?”
  随后,她看到了他那几乎和李碧桂一样的,唰得一下苍白的脸。
  第26章
  做出假设,收集证据,证明假设,写出结论。
  这个流程是大多数论证的流程。
  现在她姑且进行到了第三步。
  在已经得到一定论证的假设里,故事是这样的。
  一百年前的某日,一个叫做李老三的盗墓贼在泷山某处发现了阿诺曾经居住的墓穴,并且与他成某种协议,一跃成为了泷村的富豪。
  可是他并没有完成自己的那部分承诺。
  于是阿诺出墓寻仇,将李老三一家灭门,却唯独留下了李碧桂。
  于是家佣无故消失疑似被吃,李碧桂嫁给了她的爷爷乔老爷。
  本来这件事也许就此告一段落,阿诺回到了自己的墓穴里,但是乔家却又遇到了一些人力无法解决的麻烦,她的爷爷乔博禄从当事人李碧桂那里知道了阿诺的存在。
  最终她的父亲乔霖为了保证乔家兴旺,去了李老三去过的那座墓穴,见到阿诺,再一次达成了某种交易,阿诺帮助他们解决了他们的麻烦,作为代价,他们需要保护墓穴不被任何人发现,还有……
  生下她?作为眼睛的容器?作为复活别人的方法?
  虽然能够解释一直以来他们对自己的冷淡和隐约的惧怕,可是她实在不明白,自己和他的眼睛有什么联系。
  以及,最重要的……
  她又一次联想到了自己梦境。
  和那件事有关吗?
  如果和那些梦境有关,那她到底是谁呢?
  不。
  她谁都不是。
  她是自己,是乔知遥,是一个正常的人类。
  正常的,人类。
  侧目再看一眼一边的阿诺。
  套着她丢给他的深黑连帽卫衣的大家伙好像有点紧张,握着刀的手隐约收紧,她甚至能看到些微凸起的青筋。
  ……
  他不一定是梦境的那个刺客。
  她已经重复了太多次那场梦境,至今为止的二十多年间几乎从未有过变换,里面的每一处细节都刻入骨髓之中,她甚至能知道当时是哪一个烛台倒塌,哪一个纱帐开始烧起。
  他和那个人似有几分相似,却不尽相同。
  注意到她的视线,阿诺接近无措地屏住呼吸,下颔轻微露出的肌肉紧紧绷起。
  哪怕没有以言语,那个声音这样回答。
  [很久之前…记不得了…]
  随后那个声音也陷入了沉寂。
  “有一件事情必须要说明。”她顿了认真的重复。
  “是。”他束手束脚,声音放得极轻。
  “我不相信所谓的转生论。”
  阿诺忽然间没了回答,神情像是忽然被相机固定的胶片。
  “个体之所以是个体,是由于其记忆和性格构建了她的人格,只要缺少其中之一,她就不是从前的人了。”
  她看到他有一瞬间似乎握不住刀,手臂小幅度地颤抖了一下。
  “其次,人死如灯灭,如果能有重来的机会和可能,生命还有什么意义?人类又何以为人?”
  “不…”苍白的脸色透着青色,阿诺鲁钝、机械地重复,“不是这样。”
  这似乎是他头一回反驳她。
  乔知遥继续说:“在我仅存的记忆里,你和我并未有过正式的相识,也没有会让人感受到痛苦的过往。”
  “我想,你可能理解错了一些事情。”
  “我不是你熟知的那个人,也不打算成为。”
  “不对……”
  他就像是忽然间发了狂,伸手捂住了脑袋,拉扯着脸颊,声音发出轻微颤栗,就像快要愈合的伤口被次强行撕开,露出血淋沥的白肉。
  它甚至开始出现了重音,像是有散乱的思想正在同时发出了不同的句子,显得混乱无序。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这是不对的,不对的,不是,不是。]
  [如果她不承认,那我要怎么办,我还有什么价值?]
  [她彻底不要我了。]
  [不,不会的。你是的,你是的。]
  她没继续看他的神情:“泷山下面有你很重要的人吧。我想,她大概有一个陵墓?”
  影子里的触手也仿佛被人撒上盐的水蛭,从地底钻了出来,在地表狰狞地痉挛,她手里的最细小柔软的那根也伸直身体变得僵硬,似乎想去拉她的手,让她不要继续说下去。
  这似乎是他头一回流
  露出近乎恐惧的模样,古长刀咣当落在地上。
  “虽然值得惋惜。”乔知遥摇头,“但如果她死了,任何人都不会再是她。”
  “不要说了。”
  触手像是收到了某种刺激,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腕,延伸身体又绕住了她的咽喉,试图阻止宣判罪行的声音。
  致命要害处的力道收紧,大脑缺血,窒感在乔知遥脑海里敲响警钟。
  但她很平静,继续:“所以你不该把不属…”
  “不要说了!!”
  几乎没等她说完,他头一回冲着她提高声音,那些触手也同时冒出了尖锐的利齿,朝向她的方向。
  他跪了下来,如同匍匐,虔诚而卑微:“不要说了……”
  [不要说了…求求您。]
  她忽然就笑了,左手抓住在脖颈逐渐收紧的触手。
  [别……]
  触手冰冷,虽然依然柔软,它在颤栗,又颤栗着扼着她的咽喉。
  “那么现在,你是想杀了我吗?”
  那吵闹,嘈杂的心声在一瞬间消失了,诡异的寂静蔓延在落了灰尘的院子里,寒风吹过之后,枯萎的槐树发出咔嚓的响声。
  冬末依然严寒,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带着些微的白气。
  可是他却没有,仿佛他的身体一直是这样寒冷,他早已不是正常的人类。
  掌心的软体生物突然之间一下子缩了回去,如同蜡油融化一般在空中融化,消解。
  蓦地,刀刃丢在石地上,咣当一声巨响。
  他也坐了下去,伸手扶住刀柄,像是路边无家可归,孑然一身的流浪汉,他的肩膀跟着发抖,呼吸让胸口不断起伏,仿佛刚刚被触手扼住喉咙的是自己。
  漆黑粘稠液体掉在地上,消散不见。
  “不!不是的!”
  他神经质地出声,一只手抓住胸口,另一只手抓住脖颈,撕扯,抓挠,像是想要撕下一块肉,他出口的话带着难言的疯狂,“我怎么会有?我不可能有,我没有那种想法。只是想…我只是想……啊……我只是想……”
  “想什么?”
  他抬起头,眼纱不知何时落地,空荡塌陷的眼眶病态而癫狂,漆黑扭曲的眼眶,硬生生破坏了他下半张原本的立体好看的轮廓。
  “请您…杀死我,杀死我。”
  比这句话惊悚多的是,他那原先还算俊朗的右半张脸如同被高温烘烤的铁画,骨架上的皮肉一点一点融化,变成一团面目可憎的骨块,他的影子也开始缩小,与之一同缩小还有他的声音。
  最后那个词,几乎听不见了。
  “主子。”
  [如果21:00后遇到拿着长刀且没有影子的人,请无视对方]
  实验室里的那张纸条上,是这样写的。
  虽然不确定他现在这样子是否还能称为人,但是乔知遥不打算遵循上面的规则。
  “阿诺?”
  他好像完全成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木木的,也不说话,直到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杀了我,杀了我……”他像是在笑,又像是又哭有笑,只是不断地重复,想要起身,可是融化的身体让他忘记了如何正常的起身。
  “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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