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阿诺!”
她提高了声音,在他讷住的那一瞬蹲下来。
“我并不想伤你的心。”
她托起他身边一条一动不动,毫无生机的触手,浓稠的液体从它的体表渗出,粘在她的掌上。
“这些都是客观存在的。”她将刚才没有说完的话讲完,“你将不该属于我的情感寄托在我身上,我不会给你同等的回应。如饮鸠止渴,终早有一天会遭到反噬。”
她拿起落在地上,掉进污垢里的黑纱,重新放在了他手上。
“这项实验比我预期得要重大,如果今天之后你还愿意,我乐意为你提供帮助,继续寻找解除你身上‘不死诅咒’的方法。如果你不想,我也不会将你的事情告诉给任何一人。”
见他还是没有反应,乔知遥叹了口气。
“选择权在你。”
他许久没有回答,喃喃自语着什么。
她也没说话,只是在等,等仿佛死物的怪物重新活过来。
她从来没有对研究以外的事物抱有如此多的耐心过,渐渐的,她仿佛听到了很远以外的水流声,听到了很远的几声犬吠。
刀刃摩梭草地,发出一点响动。
她侧目看过去。
脸部彻底扭曲的盲眼怪物怀里抱着自己的刀,静静地看着她。
“唧——”
突然间,地上的古长刀忽然被人抽出,将那根唯一仅存的,扼过她咽喉触手毫不留情地切断,断裂的部位掉在地上,很快就溶解不见,大量的黑红的鲜血躺在庭院,腐蚀了一片肆意生长的杂草。
刀被丢掉,他单膝跪了下来,如同又捡起一点过去的回忆一样,闭上眼,匍匐叩首。
对着她叩首。
对着死去的虚影叩首。
“对不起,是我的罪,都是我的…”
他的头颅卑微的在泥土里,背光和阴影遮掩住难看扭曲的五官。
直到声音麻木而绝望地响起。
[哪怕你不再承认,你也依然是你]
[所以,无论承认与否,是与不是,都没有关系]
“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他抓起残留的那半截触手,只是用力一捻,便将它彻底搅碎。
在崩出的血浆里,他的语气也一样平静,只是平静中带着一丝说不上来的死意:“还请您…继续使用我。”
[没有回应也没有关系。]
[这是我唯一赎罪的办法]
第27章
妖怪会做梦吗?
从没有人类对这个问题好奇过,可是变成怪物之后,阿诺却有了回答。
——会的。
他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生活了多久,还要生活多久,只是每一次在梦境轮回时,都会隐约看到过往的一点碎影。
尽管那不算好梦,但依然值得怀念。
多少年了,他终于又一次拾回那个梦境。
远处朦胧的天穹下是简朴的村落,绿砖青瓦偏安一隅,潮湿的水汽中混杂着血和汗水的味道,他好像躺在街巷的末尾,可偏偏处处充斥着死亡的腥臭气息,熟悉而无法安宁。
很多事情他都记不清了,可是却能记得,他和她第一次就是在巫山下相遇。
雨水试图冲刷一切,却让那股刻入灵魂的里的腐臭渐渐发酵。
在这里腐烂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他躺在街巷的深处,全身都是火辣辣的疼痛,看着天空许久不曾见到的深蓝,忽然有一种想逃窜的感觉。
可是他来不及逃,头顶的雨水好像被一把漂亮的桐油伞挡去了,那声音如玉石击碎。
“你还好吗?”
好?
怎么会好。
他想扭头避开,可是黎明的阳光,带着凉意和柔和,她站在他埋身腐烂的泥沼前,拉着他走出那里。
“黑雀的残党?”
“无妨,如果没有可以去的地方,来我手下做事吧,不提一人之下,但至少能给你安身立命的地方。”
先消失的是她的面孔,他开始记不得她的眉眼,梦境里的人和她周围的人一样开始看不清脸。
场景也开始毫无预兆地跳动。
“黑雀…之前困住你的那个刺客组织?他们不会找你麻烦,别怕,▇▇,有我。”
“把身体养好,才能更好的做事不是?日子很长,▇▇”
“这把刀给你,好好收着。”
后来消失的是她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像是碎裂的镜子,再也拼不回来。
“这是你家乡的曲调?像西戎的调子。”
“你的眼睛很好看,怎么,害羞了?”
“可以再唱一遍吗?▇▇”
“▇▇▇▇▇▇▇▇▇▇”
最后她的气息也消失了,所有的一切只剩无穷无尽的漆黑。
和痛苦。
……
他一点一点,一直一直,在失去着,直到最后,那些声音更加近了。
[▇▇▇你,叛徒,▇▇▇▇▇▇▇▇,该死……]
[统领▇▇,大罪]
[如果她死了,任何人都不会再是她。]
[你是想杀了我吗?]
……
泷村的一家不起眼的酒店的角落里,他蜷缩在一间客房的门口处的阴影里,抱着刀如安静的守卫,拱起身躯的怪异触手却在说明他非人的身份。
睁眼时,他摸了一把脸颊,碰到了一些液体状的东西,触感粘稠肮脏。
“……”
寂静中,他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怪物。
他不仅是叛徒,还是怪物啊。
萎靡不振的触手环绕在他周围,似乎想推开他身后的门,去嗅嗅屋内人的气息,却被他抓着捏碎了,明明是自己的一部分,按照他内心深处地本能行动,怪物的神情冷漠到仿佛与世界隔绝,只是抱着刀的手用力到泛白,肩膀也随之轻微颤抖。
最终,他朝向门口孑然坐了很久,像在发呆,又好像在无力地在抓取过往的碎片。
直到有一个穿素白毛衣和灰黑大衣,手提公文包的人站在他面前。
来人他认识,叫做谢必安,是范无咎的同事,也是当年那个姓严的男人的下属。
“盲眼。严大人让我来送东西。”
一捧鹅黄的十二叶瓣花被放在他面前,新鲜的枝叶上带着新鲜的露水。
“我从地下摘来的。”
持刀的异种没有抬头,像是没有听进去他的话,只是抓起一把花,扯碎,合着四溅的嫩黄汁液,麻木地塞进嘴里,齿间研磨,咬碎,那些画面终于消失,他闭上眼缓了许久,最后的最后,他出了声,声音冷淡喑哑,好像并无太特别的事情发生。
“主子在睡觉,请回。”
听他这么说,谢必安叹了口气,“还叫主子呢,现在都没有那一套制度了。而且就算是同样的灵魂,拿回同样的记忆,一千年过去,当年付出的感情也不会再回来。”
阿诺钝钝地抬起头,像是想看清他的模样,唇畔一抬一合,似乎很平静。
“是你?”
他不知道乔家祖宅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却知道就差一点。
就差一点,他就差一点就能忘掉过去的事情了。
她说会陪着他一起处理他精神上的问题,会想办法解决他的诅咒,如果可以,他会和她一起过完这几十年的时光。
那样不敢想的,美好的幻想差一点就要成真。
几十年而已,他已经熬过了上千年,为什么连个几十年都不给他。
看见他的影子颜色加深,谢必安忙解释:“当然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是其他猎手……”
“是谁并不重要。”谢必安打断他的猜测,声音稳重,将话题从危险的地方撤离,“关键是,她就算拿回了记忆,承认了自己又如何?”
“那份记忆就全是好的吗?”
“如果她知道是你杀了她,又会怎样呢?”
很奇怪,明明心脏已经许多年不曾跳动过。
可是随着他这一句,阿诺却觉得全身的血液都似倒流了一般,如坠深潭,恐惧和寒意淹没了全身,他紧了刀,像是在无边际的海水中抓住唯一的浮木:“别说了。”
谢必安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无害而无恶意。
……
乔知遥也在做梦。
她的第三场异梦在一个漆黑的地方。
其实不算全然的黑暗,镇墓兽上偌大的夜明珠散发着幽邃的光芒,雕饰精美的壁画在墙壁一如新修,陈设华贵雍容,似地下桂殿兰宫。
夜明珠幽深的光泽拉出一团边界模糊的影子,在暗蓝的光泽下轻微地浮动着。
意识在有一茬没一茬地间断。
其实这是很难判断,因为周围的一切并无变化,仿佛时间在这里暂停,不过地上的那团影子的位置有着些许的改变,有时候是从墙壁的这段,到了棺椁,有时候是从棺椁下方,转到一只画的下方。
偶然间她还会看到血迹洒在地上,不过只有一瞬,很快墓穴就重新变得纤尘不染,快得让人怀疑,又有时候,她能听到有人低哑的泣音,和类似忏悔的癫狂的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