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拿着刀的,沾满血液的,他的手。
  不要。
  不要这样。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他忽然间发现自己能够看见过去的自己,看见那个浑身是血拿着刀的屠夫,看见血泊里盛装的公主安静地睡去,看见自己的身形扭曲,一点一点异变,形体塌陷干枯,影子粗糙模糊,像泥沼一样延神,长出密密麻麻的触手。
  他分不清时间顺序,到底是哪一个再前。
  他变成了怪物。
  ……杀死了她。
  开始了永无休止的诅咒。
  豁然间从噩梦惊醒,阿诺猛然睁开眼眶,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剧烈喘息起来,视线一片漆黑,寂静中只有春朝清晨的冷意一点一点渗进骨髓。
  他单手捂住脸,发出细碎的痛苦的呻吟,就像在墓穴中时刻发生。
  不,不要。
  不是的。
  还在的,还在的。
  他必须要去确定,于是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爬起的时候甚至跌了一跤,也忘了身体不正常的那部分传来的柔软的鲜活的触感。
  她的卧室在二楼东边的房间,手放在门把手上,几乎就要推开了。
  “……”
  可理智死死抓住了颤抖的指腹,他紧紧咬住牙齿,不让自己泄露出一点可疑的,难过的声音,只怕吵醒屋内人难得的休憩。
  缓慢地,将手一点点挪回来。
  他努力将注意力转移到屋内熟悉的,有起伏的气息上,屋外朦胧未散的夜色间偶然传来几声鸟鸣,可他听不见,天地仿佛陡然失色,只留下一门之隔的呼吸声。
  这样就好了。
  是的。
  这样就好。
  他闭目,缓了很久。
  终于,就在要转身下楼的时候,门开了。
  “阿诺?”
  乔知遥抬头,看着面前一声不吭站在她门口的大家伙,他脸色实在苍白难看:“怎么了?”
  阿诺的身材很高大,站在人群中简直鹤立鸡群,现在站在那里,也很轻松就能挡住从阁楼透来的晨光,流畅紧实的线条将力与美结合得完美,肩膀宽阔厚实,腰身精瘦有力。
  某种程度上,他就像他腰间的那柄古刀一样,透着一种人型兵器的肃杀感。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看起来却又脆弱极了。
  她伸出手,贴住他的脸,指腹抹去从空荡眼眶向下淌的,粘稠的漆黑泪痕。
  “抱歉。”他声音极尽喑哑,绷起的声音因为克制显得近乎冷漠,“早膳…很快就好。”
  乔知遥没有应,伸手拉住准备下楼的影子先生:“做噩梦了?”
  他的手腕很凉,和冰一样,全身的血液都似凝固挤压在一团,被人丢到不见天日的井底,他的眼球不在眼眶,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脑海中忽然闪烁过某种画面。
  在火焰和倒塌的宫殿中,一双眼睛赤红,蕴着无穷尽的绝望和恍惚。
  [没关系的,我怎样都没关系的。]
  “只是一点过去的事情。”他才缓顿地别开脸,僵硬地维持可悲的冷静,“我该…下楼了。”
  她听到什么,内心嘲笑着。
  口是心非的怪物先生。
  “别动。”
  她扣住了他的手,抚摸着上面粗粝的刀茧和纵横的伤痕。
  “这些伤是怎么来的?不能自愈吗?”
  终于,仿佛再难忍受,他喉口间沉沉发出一声低哑的嘶鸣,呼吸间,距离迅速缩短,强悍有力的手臂重重环绕在她身后。
  力道属实有些大,可是……
  他在哭。
  那些黑色的液体确实是他的眼泪,她听到了他压抑的呜咽声,冰凉的液体颤落在她的肩膀上,脖颈湿热,一滴一滴,哭的无声无息,却又很快消散。
  好委屈啊。
  像在超市里和父母走丢的小孩,忽然在货架的拐角处找到了回家的办法。
  她愣了一下,随后轻微地叹息一声,有一茬没一茬地,轻抚着他散落在脊背上柔软的头发。
  “乖啊
  乖啊。”
  他将头伏在她的脖颈里,维持相同的姿势一动不动,触手们也从地面钻出来,黏黏糊糊地贴着她的脚踝,因为恐惧而发出细微的颤栗。
  他心底又在念叨一些莫须有的话。
  [不是梦。]
  [还在的,还在的……]
  她又叹了口气。
  虽然但是,她煞风景地:“差不多就行,人要来了。”
  “……”
  “今天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乔知遥不自觉地将声音放得很轻,哄着,“不要着急,嗯?”
  可是别说他了,就连圈住她的触手们也在她身上集体装死。
  于是她叹了口气,勉勉强强拿起睡衣里的手机,编辑了一条毫无诚意的短信给老师们表达歉意。
  【不好意思,家里的大狗突然生病了,麻烦请晚一点到。】
  。
  今日的阳光很好。
  乔知遥不是一个喜欢出行的人,比起在嘈杂的人群中来回,她更宁愿在庭院的太阳伞下面晒太阳。
  庭院的杂草被某个影子异种处理干净,木桌的灰尘消失无踪,上面还摆了一只精致的果盘,看起来很有生活的气息。
  咬掉一颗去了梗清洗干净的新鲜草莓,医生也正好帮他清理干净眼眶内的东西,测好相关数据,她和对方谈起义眼的问题。
  “钱不是问题,尽可能让异物感小一点。”
  “佩戴自然吗?这是当然的。”医生点头,“只是定做的话需要时间。而且他需要安装义眼台。方便的话,手术下午可以进行。”
  “会有什么风险吗?”
  “风险几乎为零。”医生摇头,“其实一般人在眼球摘除手术时就会安装义眼台了。可您的这位朋友需要清创,清理掉眼眶残留的物质。”
  说着,他面露一点异色,似乎不知道该不该提,最后还是拧眉。
  “他的眼球不是病变,而是被人用锐器暴力剜走的,很多神经已经坏死,完全没有经过处理,没有感染简直是个奇迹。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遭遇这种事情…需要我报警吗?”
  乔知遥片刻地停顿,手指忍不住抚上那串黑石项链。
  生生…剜走的吗?
  以他的个性,估计连麻药都不知道是什么。
  “不用了。”
  ……
  屋内的大家伙小心推开门,他换了一身连帽卫衣,比起袋子里其他的风衣和西服,他似乎还是更喜欢这种方面行动的衣服,散落的头发也被高高竖起,发梢微卷,但很有精神。
  乔知遥和医生道谢,送对方离开。
  如果不是他的情况太过特殊,她合该叫人给他做一个全面检查。
  等私人医生离开,阿诺才说。
  “不用那么麻烦。”
  他五感惊人,听到他们的谈话当然不是什么难事。
  “义眼台……”他生硬念着这个复杂拗口的名字,“给我,就可以。可以,按进去。”
  撕开眼眶,强行固定,等待血肉恢复的那种按进去。
  乔知遥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
  ……
  真是完全不拿自己当人呢。
  “去手术。”
  至少……
  “他们会给你打局麻。”乔知遥说,“不会很疼的。”
  现代科技很多程度上可以缓解不必要的痛苦。
  ……
  “嗯。”
  他闷闷地应了声。
  然后小触手缠她更紧了。
  第44章
  乔知遥并没有让阿诺去常规的医院。
  毕竟,先不论阿诺根本没有身份证这种东西,而且他强大的愈合能力很可能会让一场手术切三四个刀口,而且采血化验等等一系列的结果解释起来也属实麻烦。
  弄不好没准走近科学又可以再拍一期新鲜事。
  据范无咎推荐,地下有可以给他操刀的医生。
  只是约定的时间在两日后,不急一时。
  春日午后阳光和煦,细碎的光落入客厅像是柔软的棉花糖,厅堂摆着熟悉的黄粱花,青草修剪后的自然清香从窗缝之间飘入,窗边摆着一株紫罗兰,除了实验资料,办公室里她只带回来这样一株小小植物。
  阿诺有点拘束地坐在客厅的椅子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晒太阳,看起来像在发呆。
  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半杯热牛奶,让浑身的煞气变得幼稚。
  乔知遥找人帮他修剪了发型换了衣服,原先的蓬松的长卷发被利落地剪短,气息冷淡,穿裁量合身的西服样子相当惹眼。
  至少带出去不会造成负面意义上的回头率惊人。
  说起来,自从她看到他眼睛的模样后,他就鲜少继续带着原先的黑色束纱,大多数都是像这样闭着眼睛。
  “阿诺。”
  “…是。”
  那个声音有一点紧张,悄悄捏住西装衣角的一摆。
  [会不会,很奇怪。]
  “很好看。”她喉口间发出类似于笑的气音,伸手摸了摸他空荡荡柔软的眼眶,“我请了现代语老师,下午他会过来帮你纠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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