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你以为忘掉就可以解脱吗?你以为守着一尊死墓就能赎罪吗?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谁在说话?
那个声音
——秋实楚怀他们都死了,我的部下,友人,太傅,全部都没了,他们是那样相信着我,你以为记不得了,就不用负责了吗?你知道死亡的感觉吗?你知道吗!
……你恨我吗?
——当然。
——我恨不得你去死。
——这份滔天的怒火和痛恨,无论过去多久,无论我变成什么,它都会是我的一部分。
——我会永远恨你。
他有些茫然,无声息地向虚空询问。
可是我还能,怎么办呢?
您杀了我,好不好。
——谁管你。
——怪物。
——你知道你死不了,还故作姿态这样说。
——哈哈。听起来相当不错是吧。手刃恩公,却能永远逃避死亡的责难。
——令人作呕的小人。
——我做过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把你从黑雀的手里带回来。
那个声音在不停重复,他不知道对方的来源真实与否,只是突然间,很莫名的有一些想笑。
……
我知道的。
他听见黑暗中传来自己陌生的笑声,渐渐放大,最终变成了癫狂。
有一点你错了。
他知道死的感觉。
他试过所有的办法,试过每一种死法!火烧,车裂,溺毙,贴加官,斩首,鸩酒,生埋,只是无论怎么样,他都会重新醒来!都会。
多么奇妙,身体烧灼意识依然清醒。
多么奇妙,身首异处仍旧口吐人言。
多么奇妙,泥土加深还能感知冷暖。
他听见漆黑的液体滴落在地毯又消失不见,空气中残留着腐朽的肉身吐出的怪异干哑,好像身体的某个本就摇摇欲坠的某根弦或是人格,正在彻底且永远地崩坏。
好像有玻璃珠石样的东西从眼眶中掉出来出来,噗噗落到地板上,咕噜噜滚起来。
很重要,但是现在不再有意义。
黑暗中有手在拉着他,试图将他拖入更无序的灾厄。
是你。
是你。
是你。
异化的部分冒出声音,说着怪异的,古老的,属于晋朝的腔调,反反复复,如同喃喃自语,也好像精神病人在和什么幻影对话。
是的,是我。
是我。
……
在乔知遥的视野里,他只是缓慢跪下来,蜷缩成一团,而身形如高温下融化的糖人,塌缩,溶解,只剩下干涸的一滩粘腻。
她皱起眉:“你想做什么?”
可是似乎已经晚了一步。
“对啊,应该恨我…”
地上的那滩液体什么都听不到了,自顾自地,声音黯淡消沉,只余留死寂:“所有人走的走,死的死。只有最不该的人,苟延残喘至今……”
他的声音愈来愈小,难以分辩。
“应该的……应该的……”
[应该恨着。]
[毕竟,我也恨着自己。]
[每时每刻,无时无刻,都恨着。]
她直觉不妙,后退一步,房间原先结拜的墙壁和装饰用的壁画附上一层粘稠的黑质。
数以千记的触手地板里钻了出来,房间内的触须一瞬如火山里的积灰喷发而出。
那是乔知遥头一次在外面世界见识到完全体的阿诺。
漆黑绦虫如潮水,密密麻麻将房间的里包括门窗在内的一切物件悉数裹挟,变成一副扭曲诡异的画轴,核心的人形维持不住,化成虚影溃散。
空间扭曲,如同黑洞,所有的颜色被吸入其中,只剩下黑色。
而他心底的那个素来乖巧内敛的声音也不见了,就好像唯一清明的意识终于彻底散入混沌。
“…阿诺?”
[…]
“……”
声音消失了。
地上的液体最终凝成一只巨大丑陋的肉瘤,如同巨大的心脏,上面附着着无数跳动扭曲的血管。
被强化的感官告诉她,地上蠕动的触手们逐渐朝着她蜂拥而至,像是蛇窝一般,似想将她吞入其中融为一体。
触手口器上下启合,发出令人牙颤的吱嘎声,像是痛苦的呻吟,也像是寻求最重要的部分,向她的方向不断靠近。
心底的声音也在狂笑,乔知遥感觉自己好像实验室里被切割后的无数载玻片,其中的一个切片哈哈大笑起来。
[看吧。他就是一个怪物。]
[不值得怜惜的怪物!]
“……”乔知遥按了一下额头,按住那些分裂的意识,“闭嘴。”
老鼠精的目的不明,影像是如何来的,为什么没有声音?
这里面依然留有不少疑点。
阿诺没有当时具体的记忆,老鼠精也可能抓着这点欺负他。
她不太清楚外面看起来会怎么样,但是这么大的动静,若再不想想法子,明日的新闻头条就要爆超自然现象合集。
…而且。
他不仅没有出去的念头,而且也没有让她出去的意思。
她抬起手,那些被触手卷积的东西同时从内部坍塌碎裂,一只花瓶的碎片向外扎入触手的深处,流出黑褐的血迹,可是只是几个呼吸之中,就恢复如初,两只濡湿滑腻的触手卷住了她的脚踝,柔软韧性的触感很容易让人想起某种可怖的软体生物。
“阿诺。”
“……”
他好像主动放弃了所有的意识,无论她如何呼唤也听不到熟悉的回音。
[那种毛毛雨的力量可伤不了他。]
心底的声音在窃笑。
[怎么,你舍不得吗?]
她闭了一下眼,屏息后再次抬手:“你在舍不得。”
[我?你莫不是在说笑?]
[我们是一体的。我是你的过去,你是我的未来。]
[是你在心声不舍。]
[怜悯,同情,正义,哼,你是我们最无用的那部分。进化不该由你补全。]
进化?
那是什么?
算了,没时间思考。
乔知遥冷淡地说道,“现在不是你的时间,给我滚。”
噗通——
此起彼伏的爆裂在拦住她的触手上炸开,最核心的,如同果实一样的肉瘤发出血肉崩裂的响动。
污红的肉糜血液混杂着碎裂的瓷片飞溅在空中,肉瘤从内部被无形的力量瓦解,她往前走,触手在她身边停滞,同样被那股力量阻挠着无法前进半分。
她感知到一些东西,不是声音,更像一种情绪或一种味道。
苦涩浓烈,带着无边际的绝望和偏执。
很奇怪,但是她居然读懂了情绪。
——在一起。
——和我一直在一起。
——我是无可救赎的罪人,我知错了。
——不要离开。
——不要再离开我。
“阿诺。”她将手放在肉瘤之上,“清醒一些。”
“……”
[……]
依然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在眨眼之际,肉瘤被无形的大手撕开一个小口。
“阿诺!”
回应她的只有沉默,触手在与她拉扯,匍匐着缓慢地挤向她的方向,似乎依然没有放弃吞噬她的欲望。
她沉下脸色伸手,顺着肉瘤向里面去摸,像试试看能不能通过外力将里面的家伙扯出来。
可是在寻觅之间,指尖却抓住了一个熟悉的硬物。
……一枚牙齿。
她之前给他的,让他躲避和严罗契约的钥匙。
就在她碰到牙齿的那一瞬间,夏烟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危险,进来!”
“不,等等——”
她来不及阻止夏烟,几乎是同时,无光的世界里,有一道白光急匆匆地闪过。
毫无征兆地,门在她脚下打开了。
……
摔进鬼街的百货店里,乔知遥看着屋外无脸妖鬼来来往往,一派安详,她立即起身以最快的速度转身,重新将手放在了门把手的位置,向下用力正要推开之时。
“你最好也冷静一下。”
夏烟连忙阻止她,心有余悸:“你也看见了,你叫不醒他。如果刚刚我再晚一步,那怪物要连你一并吞了。”
乔知遥叹了口气,却在片刻沉默后,放下放在门把手的手,却说:“……他不会的。”
“什么?”
“他不会伤害我。那些触手不是攻击的形态。”
其实这话多少有点夏烟白帮倒忙的意味。
夏烟扬眉:“那你为什么不回去?”
“因为我确实该冷静些,至少找对该算账的人。”
乔知遥扯开一个冰冷的笑,她立即转身推开门,想起什么,又停下手上动作。
“怎么了?”夏烟很意外,“你在生气?我从没见过你有这种情绪。”
短暂地沉默后乔知遥按了下眉心:“虽然有些不合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