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那为
  什么不说话。”
  “……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有点茫然,却好像将她环得更紧了,生怕松一点她就会从缝隙中溜走一样,眼神也同样带几分涣散,好像疑惑,又像在拥抱虚无的幻想。
  “不知道。只是有些…害怕。”
  她又叹了口气,最终温和地安抚一般轻拍他因不安而紧绷的脊背:“怕什么。这里的一切都很好,不是吗?”
  “……嗯。”他的声音发闷,“很好。”
  “我闻到很甜的味道,你在做点心吗?”
  他这才领着她走到屋内,桌子上果真摆着几分样式古老的点心,还有几碟切得齐整的果盘。
  都是她喜欢吃的东西,打开冰箱,却是一片空白的混沌,一只装咖啡豆的玻璃罐子摆在柜台的角落,拿复杂的晋代文字写着“卡非”,看起来滑稽又别扭。
  显然梦境不允许他将没看见过的东西做得太细致。
  再抬头时,窗外的景色发生了变化,原先长满芽孢的大树不知觉间结出果实,橙黄的杏果压得满树摇摇欲坠。
  ……她停一下:“还有牛奶吗?”
  阿诺迟疑地摇了一下头。
  她问:“你不是喜欢喝吗?”
  他似乎在走神,却依然在努力看着她,一直低沉破碎的声音也放得平和顺滑,像在讨好,偏偏又悦耳得让人心生不出一点反感:“…您不喜欢。”
  ……
  沉默中,他笑了一下,伸手徐缓地拉住了她的手:“您是来杀我的吗?”
  “为什么这么说。”
  “您不属于这里,我也……很早就不算人类了,对吗?”
  有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弥漫在胸口,说不上来的闷痛。
  她想她开始理解了,理解为什么在鬼街时他不想离开。
  外界的世界横着太多复杂而难以理解的东西,满目疮痍、充满创痛,故去的东西早已支离破碎,新生的又长在脆弱的腐木。
  他只是不想做浑浑噩噩的怪物盲眼。
  渴求像现在这样,作为一个普通的人类,过完人世短暂的四季。
  她抬了抬眼,平静地问:“什么时候看出来我是真实的?”
  她感觉除了第一面外,应该没露什么马脚。
  这一缕意识像现实中一样闭上眼:“因为没有。”
  “什么?”
  “所有的场景里,没有您。”
  “……”
  乔知遥豁然抬眼,他带了一点很淡的笑意,却摇头:“那样的梦境,太好了。我…不配的。”
  “您恨我。所以,这样就够了。”
  他不要变得更加卑劣。
  屋外的硕果噼噼啪啪落在地上,寒风一刮,卷着秋天的黄叶飞走了。
  “您是来拿什么东西的吗?”
  “嗯,我来搞清楚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
  他不说话了。
  哪怕控制得很好,身体也在隐约发抖:“抱歉…那天…想不起来。”
  ——那就在更深一点的梦里。
  她应了一声:“还有一个问题,无论目的是什么,你有过杀了我的念头吗?”
  他的喉咙干哑:“怎么,可能?”
  “好吧。这里是内景,据说是诅咒物记忆的实质域,可以给我你过去的全部记忆吗?”
  “……”
  他虽然没有答应,可在短暂的一瞬,她体会到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像是同时出现在两种场景,她站在这间怪诞的小屋里,同时能看到成堆的书架和四散的烧焦符纸。
  以及,变成两半正在被触手吞噬的老人。
  显然,这里才遭遇了一场大战。
  几页书被人匆匆打开,几本讲述如何诛杀妖邪,一本翻到瑰丽奇异的一页,她过去对历史兴趣很深,认得出上面的文字。
  […活死人…肉……续…]
  […魂消,咒锢……]
  视线的主人好像如至宝一般抱起血泊边的那几本书,小心藏在怀里。
  也是这时,她听到屋外隐约的声音。
  “老祖好久都没出关了,没事吧。”
  视线向外转,他走了出去。
  门外是两个侍从,横眉竖眼:“卫诺?老祖可还好?”
  在血幕中,厉鬼勾命,声音惨然:“李麟何在。”
  “嘶……”其中一个倒吸一口寒气,下意识地,“先皇,先皇数十年前便已驾崩,老祖何故……”
  “老祖可不会问这个问题。当心,他脱了咒术!”
  怪物的声音恍如隔世:“…死了啊。”
  “什么都没了,真是白,一干二净……”
  几乎是下一瞬间,她感觉眼前的场面开始闪烁,很多碎裂的闪光点闪烁而过,眼前的场景也发生扭曲,一切的画面如同染上血气,混乱的触手扯碎了眼前所有的活人。
  他当时大概率发病了。
  ——他不知道那天他为什么会抽刀。
  但他能做的,是杀死所有可能有关联的人。
  “对不起……”他闭着眼,声音黯淡,“只有我。一直都找不到办法。”
  迟到的屠刀染红天际,可轮到自己的那天,却犯了难。
  他无法杀死自己。
  因为诅咒,因为不死药,他成了永生不死的,怪物。
  回忆的这一段,在虚假的房屋里,他喃喃自语,“现在这样,真好。”
  忽然间,乔知遥的瞳孔稍微缩起。
  血水溅在她的脸上,她视线下移,却看见一把匕首不偏不倚穿过他的胸口。
  方才躺椅上的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举起匕首,冷漠的眼瞳没有一丝情绪上的波澜。
  她的脸,果然和她一模一样。
  “真好……”,血液汩汩流出,他抱着她,餍足地缓慢闭眼。
  “……”
  乔知遥哑口无言。
  是的。
  他大概率是彻底疯了。
  哪怕这样取乐的梦境里,哪怕只是万千意识里微不足道的一点片段,他在不断的重复着相似的死亡。
  匕首被收回时,他闷哼了一声。
  沾满猩红的手小心去碰她的手腕,很轻,像在碰黑暗缝隙里一道一触即散的荧光,看向眼瞳间满载着温柔与绝望。
  “若您想取走任何事物,请随意。”
  “我会在这里,等下一场死亡。”
  第55章
  短暂的沉默后,乔知遥轻问:“不和我出去吗?”
  “不了……”
  他的声音减弱,喉口间发出苦涩的响动,好像咽下一口血沫,却摇头:“…这里,很好。本来,该这样。”
  如果不是她提议让他留下。
  他或许会在严罗的封印下得到相似的永眠。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能在梦境里再看一眼,也是曾经不敢奢求的事情。
  是他最近变得贪心了。
  高大结实的身躯不可控的往前倾了一步,流失的鲜血不足以他支撑身体,可环住她的臂膀依然没有松开的欲图。
  “…等…我。”如同梦呓,他口齿不清地轻喃出几个字。
  最后还是他稳住身体,抱着她在梦中睡去了。神情安详静谧,似乎终于迎来了久违的终点。
  在他呼吸停止的前一刻,残破不堪的记忆如流光泄出。
  很多,也很杂。
  有些是关于他是如何被架往刑场以极刑的,如何在乱葬岗醒来的,如何被沈家以符箓作链条像畜生一样关押的,如何被送往术士之间的战场,帮助沈常平绞杀凡人的。
  最后的最后,当一切结束,尘埃落定。
  那是最清晰的一幕,在沈家祠堂,影子里的触须如苔藓长满整座房间,一尊象征沈太祖的雕像在前,怒目正视邪崇暴行。
  他好像恢复了意识,缓缓跪在蒲团上,触手在他身后如磁流体般骤出,将那尊雕像小心卷起,轻轻抚触其中一道新添的裂痕。
  他带着颤音,声音放得轻而徐缓,好像即将渴死的人试图接住一滴天上降下的甘霖:“是您吗……您在吗?”
  ……
  他整个人不知死了多少次,浑身衣服像他本人一样,破破烂烂的,皮肤布满伤痕。
  此外,他喉咙发出痛苦的战栗,似在吞咽,也似哽咽。
  随即,如同骤然间想起了什么,或许是自己身份的肮脏,又许是自己犯下的滔天的罪孽,雕像上触手一瞬缩回,他在蒲团上叩首,将脑袋撞破,畏寒一般双手抱住双臂,哆嗦着蜷缩成一团。
  只是魔怔一般不断重复着:“在的,在的,在的,一定在的。”
  弥漫着血肉的空气里,怪物骤然想起什么,从血液濡湿的怀里掏出一本依然干燥温暖的册子。
  乔知遥看清了封面。
  《太真薄录下》
  这一章是,《反阳书》
  但妖愿献其素心,纳亡魂,以厌之,以为嫡子身付诸足厌,使魂魄不散者还阳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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