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太子殿下虽关心公主,可也不能时时刻刻陪在她的身边,有半个月的时间是公主硬生生挺过来的。之后,公主很少失控了,不管受到什么委屈,也都是一笑置之,任是什么揶揄都掀不起波澜。小将军,公主绝不是你记忆中的那样!她是个很善良、很好的人。”
  “公主面上不显对叶贵妃的在意,是因为旁人的言语总归带有私心。唯独叶贵妃本人,是公主多年来的执念。”
  “凌云堂击鞠摔下马,是她想引起陛下与贵妃的关注,并非是刻意让您受罚。”
  “推江小侯爷落水,是因为那日他把葫芦里的鸽子换成了冷水,淋了公主一身,还借小将军的名,去逼公主哭。”
  “……”
  细雨潜然而至,广布苍穹。稀疏雨滴轻拂叶尖、檐角,化作细碎清脆的声音,宛若风铃自远处幽响。
  楚懿的面容隐在喜庆的红灯笼下,平日里的和煦温朗尽失,周遭的空气随着他的目光变得凝固。
  原来如此,原来父亲口中“家人的关爱”,还有这一层缘由。
  “公主好像总是少了些运气。”莲葵道,“今日奴婢问公主幸福与否,她说:‘莲葵,我见到了最美的月亮和烟火,我很幸福’。可是为什么……每次在她感觉到幸福的时候,总是会被人夺走呢?”
  见楚懿不语,莲葵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哽咽着说:“小将军……您能不能帮帮公主?”
  繁盛的声浪渐渐平息下来,似退潮一般。
  “她不配做一个母亲。”楚懿几乎没有迟疑,只冷冷道:“婚宴散了,你和青云守在婚房门口,任何人都不准靠近。”
  言罢,楚懿转身,疾步而出。
  暗红婚服在摇曳的灯影下,炽如烈焰,又似深秋夕阳。最后,夕阳的血红,亦随雨丝轻拂而渐隐其色,归于苍茫。
  楚懿骑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内,莲葵双手合十,对着漫漫黑夜与雨幕,虔诚道:“保佑公主一定要平安无事。”
  第24章
  雨珠循着鼻梁潺潺而下,聚于颌间后,化作一道银弧,与周遭雨幕融为一体。
  今夜本该蝉声绕梁,风也亦该缱绻温柔。然而,蝉噤无声,风凛冽刺骨。打湿的落叶满目萧瑟,阴沉天穹遮挡星月,让上京陷入一片灰暗之中。
  城南街道空无一人,百姓宅院里的灯火化成繁星,微光隐隐,足以拂照楚懿策马前行的路。
  楚懿在雨中奔行,目光四处搜寻,心口划过莫名的情绪。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有针尖密密麻麻扎在身上,十分难耐。
  楚懿也弄不清这感觉究竟源自什么,他在心里做好准备与容今瑶相敬如宾,也答应父亲苦口婆心的劝诫,对容今瑶心软一点,给予她家人的关爱。
  他接纳她成为家人,身份也许是朋友、也许是亲人、也许是妹妹……可前面那些身份,并不足以让他有如此复杂的情绪。
  楚懿按捺下心中的怪异,勒马而停,冒着雨,冷静思索莲葵说过的每一句话。
  “自此一月,公主不说一句话,每日都躲在偏殿里,以泪洗面。”
  “有半个月的时间是公主硬生生挺过来的。之后,公主很少失控了,不管受到什么委屈,也都是一笑置之,任是什么揶揄都掀不起波澜。”
  思及此,楚懿的心跳突然空了一拍。一件久未触及的事情如同夜空中明亮的星,忽然在记忆的苍穹中闪烁。
  ——他与容今瑶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时候,他还未觉得容今瑶是笑面虎。
  正值凌云堂开学礼,每年这个时候,京城权贵都会亲自将自己的孩子送入学堂。父母之间尚且都要攀比、虚情假意几分,更别提孩童之间。大家表面上你作揖、我行礼,十分和谐,背地里则盘算该与谁打交道才能出风头、对家族有助益。
  皇室子弟不必说,任谁都想攀附。只不过除了这些之外,他们还有一个想结交之人。
  然而等了一上午,至开学礼结束,那人都没有出现过。众人神色恹恹,只好散了。
  彼时,楚懿正在翻后墙。
  稳稳落地后,楚懿拍了拍手心上的灰尘,微微勾唇,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当他转身时,眼神忽然凝住。
  水剪双眸,春山峨眉,唇瓣似缀着一颗樱桃。她穿着天青色为底的罗裙,上面绣着粉嫩桃花。上衣是一件对襟襦衫,隐约可见蝴蝶翩迁,花枝缠绕的刺绣图。
  女孩安静地蹲在墙边,手里正拿着一团白布给浑身沾满湿泥的小猫包扎,神情认真,近乎虔诚。
  小猫的叫声轻柔细弱,包扎到一半的时候,它的叫声又变得哀怨急切。“喵呜”一声,还带着颤抖,似乎在呼唤主人的注意。
  她包扎手法特别差。
  楚懿轻轻瞥了一眼,皱起眉头,本来想径直走过,可怎料女孩突然开口:“你……帮我给它包扎。”
  “你在跟我说话?”
  这附近没有别人,楚懿有些不可思议。容今瑶点点头,走到他面前,手指揪着衣角,眼神躲躲闪闪,似乎做了很大的努力。
  “不然我就把你翻墙的事情告诉老师。”她别扭道。
  小女孩威胁人的模样过于柔软可爱,毫无震慑力。楚懿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挑了挑眉,孩子气地逗她:“随你便。”
  话落,一只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楚懿看向眼前人,有些诧异。
  容今瑶眸子水汪汪的,她吸着鼻子,有些可怜地说:“它快要死了,我治不好,你能不能帮帮我?”
  她的模样与受伤的猫没什么区别,楚懿想。
  尽管楚懿不认识眼前女孩,最后还是选择出手相助。等到他们双双回到课堂,楚懿这才知道,原来她就是六公主。好巧不巧,二人还是同窗。
  适逢放堂,老师随口讲着故事。
  他说,上京许多百姓家里都会供奉神像,希望神明可以驻守,保佑家运。可是有很多人请了神像,只供奉一段时间便后悔了。有人因为上香麻烦而放弃,有人因为没有达到预想的结果而放弃。
  凌云堂的学生都是世家皇族子弟,每个人含着金汤匙出生,受到万般宠爱。老师随便讲讲的故事根本无人在意,该玩闹的玩闹,该睡觉的睡觉。
  楚懿趴在桌上浅睡,过了一小会儿,他听见身边的女孩轻轻叹了一声气,哀戚道:“原来神明也会被遗弃啊。”
  城南静谧空旷,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马蹄声和呼吸声格外醒目。马上的少年微微失神,一瞬间明白过来。
  ——它快要死了,我治不好,你能不能帮帮我?
  ——原来神明也会被遗弃啊……
  原来如此。
  那只受伤的、治不好的猫是她,被遗弃的神明也是她。
  容今瑶出现在凌云堂,无意间向很多人伸出过手。可是,无人在意,更无人拉起她。就连他自己,也未尝真的去深入了解她。
  楚懿不由自主往南边方向眺望,那边人迹罕至,都是废弃的祠庙,里面还遗落着神像。
  那个地方,旁人都不敢触及,恐招惹晦气。可一个濒临绝望的人,是不会在乎的。
  ……
  沁了冷意的夜雨嘀嗒落在门前的木板上,一声一声,经久不停。
  空旷破旧的祠庙里,面容模糊的小神像与神台被遗弃在地,有的已经破损,有的外形完好。一旁还有陈旧的香炉,里面的尘灰积满了厚厚一层,显然是多年无人来过。
  幽暗月光似乎并不垂怜这处偏僻祠庙,里面漆黑一团,连影子都被黑暗掩盖。
  容今瑶就缩在祠庙的角落里,鼻尖是陈旧、略带霉湿的气息。她抽抽嗒嗒的哭,出神望着残旧木门上的“吉”字,竟然与她身上的大红喜服诡异得相衬。
  “你是我的耻辱……”
  “你身上留着他的血,恶心至极……”
  这场大雨摧人心志。
  少女眼眸空洞,面庞雪白,孱弱的肩膀被枯枝荆棘刺痛流血也浑然不觉。
  容今瑶已经很久没这样过了,身子沉重疲惫,大脑陷入泥沼之中,好似被抽走全部的力气。
  可她从始至终都知晓,自己体内住着孤寡的灵魂。她把自己残破碎裂的心,一片一片捡起来缝合,虽然缝补后的形状很丑陋。她想,只要这颗心能跳动就好。她努力把自己从绝望中扯出,一直以“母妃是爱她的,只是宫中生活太煎熬”的借口聊以安慰,勉强度日。
  她成全母妃的心愿、谅解父皇的冷漠、努力遗忘身边的恶意。
  然而,叶欢意几句话就把她一切的坚持都打破了。
  她,无父亦无母。
  容今瑶呆滞地望向同样被遗弃在祠庙中的神像,不一会儿,又迟钝地垂首,开始胡乱猜想。
  今夜她情绪霎时崩溃,仓皇出逃,楚懿知道了会不会来找她呢?他应当会更讨厌自己了吧,她算计他的婚事、限制他的自由,还对他做了那么多无理取闹的事,让所有人都误会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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