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和亲的事情,容今瑶不想他为难,叶欢意的事情同理。
  容聿珩渐渐沉默下来。
  悲痛过后有人会陷入沼泽,有人会绝处逢生。六妹妹已不同于幼时那般,她要比他想象得更坚韧。
  她一直在柔软地拥抱这个世界。
  既然都过去了,那就没必要再提起,容聿珩迟疑开口:“欢意宫我会叫人更名为昭宁宫……小六觉得如何?”
  “不用改。”容今瑶没有丝毫避讳,坦然地道,“它不只是个名字。”
  容聿珩垂眸看着桌前的梅子酒,忽然笑了笑:“嗯,把酒言欢,意兴满怀,是个好寓意。”
  待喝完梅子酒,兄妹二人又闲谈了会儿,一眨眼,天暗了下来。
  容聿珩本想留容今瑶在宫中过夜,顺便让御厨准备些妹妹爱吃的菜品,可容今瑶却说,时辰不早了,她该回家了。
  用词是“回家”,不知怎么,她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竟是楚懿的面容,也不知道他今晚会不会回府。
  走出殿阁之前,身后传来了一声“小六”。
  容今瑶脚步一顿,转身看向声音的来源。
  “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欢皇宫。束缚太多,规矩太多,你要伪装成乖巧、不争不抢的模样去应付虚情假意,那不是真正的快乐。”
  “但大哥还是想告诉你。”容聿珩顿了顿,视线转向这座巍峨宫殿,“这里……”语气带着不可忽视的坚定,“迟早有一天,会变成你的家。”
  二人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男人静默站立,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身上,像是无声的守护者。
  容今瑶神色怔然,片刻后,唇边的梨涡绽放,“知道啦。”
  第28章
  容今瑶离开后,殿阁复又安静下来,不时有稀疏的星影落在窗轩。
  容聿珩坐回案前,指尖轻触酒盏的边缘,思绪遥遥回到了那年深冬。
  他是大昭帝与孟皇后所出的嫡长子,自幼名师教导,被孟家、皇室、朝臣寄予厚望。年少时,他也曾对那高高在上的父皇有过敬仰之情,亦为了母后的殷切期许而勤奋努力。
  后来他发现,错了。
  皇帝需要孟家的势力,却也忌惮孟家,而皇后为了扶植家族,亦需要一颗忠诚的棋子。
  起初他以为,自己是父皇最优秀的儿子。比起其他兄弟,母族势力雄厚,朝中人气颇高,有着独立的思想和政见,或许这正是储君所需的才能。
  但无疑是危险的。
  深冬,殿外的雪下得极大,簌簌落在肩头。
  “父皇敬我才名,也俱我才名;母后惜我血脉,却也囚我血脉。”膝下是刺骨的寒雪,耳边是冰冷的风声,少年太子直视前方的人,振声道:“父皇不该偏信三弟一人之言,不该以流言定罪,不该连问都不问、查都不查,便认定儿臣心怀不轨!”
  皇帝立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冷冷地道:“你若不想做这个太子,朕也并非不可另择他人。”
  少年太子咬紧牙关,低垂的眉目尽是倔强,未有半点妥协之意。
  皇帝挥袖转身,“锐气太重,再跪两个时辰,没有朕的命令,不得起身!”
  寒风凛冽,雪花如针般扎进骨髓,宽大的玄衣上沾满雪霜,容聿珩跪得双膝发麻,胸口的寒意不断蔓延。
  皇家,哪里有什么兄友弟恭的和睦,又哪里有纯粹的亲情呢?
  君为天,臣为地,父子不过是血脉的名义,真正维系的却是权力的平衡。不过都是表面父子,实际君臣罢了。
  容聿珩一瞬间起了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即便是他冻死在此,也不过叹一句“命薄如纸”。还会有其他的皇子填补储君的位置,朝臣依旧俯首称臣。
  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被这严寒吞噬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容聿珩微微抬眼,视线模糊间只见一抹小小的身影正奔向他。
  小姑娘被裹在湖蓝色的袄子里,白皙如玉的脸在寒风中透着一丝微红。她头上戴着一顶同色的暖帽,帽檐边缀着柔软的白狐毛,水灵灵的杏眼被寒风吹得带泪,映着冬日的苍蓝天光,愈发温润可人。
  她踩着松软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皇……皇兄……”容今瑶气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把揣在怀里的暖炉塞进容聿珩手里,“你是不是很冷?”
  是叶贵妃的女儿,容聿珩自以为跟这个皇妹相处甚少,更没想过她会出现在此,“谁……让你来的?”
  小姑娘道:“谁也没让我来,是我自己要来的。”
  几位皇兄皇姐里,只有太子哥哥未曾对她流露出或厌恶、或嫉妒、或鄙夷的目光。她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这个时候他一定很冷,很难过。
  容聿珩声音微哑:“回去。”
  容今瑶摇了摇头,道:“皇兄,小六陪陪你吧。我难过的时候,就特别希望有人能陪我呢。”
  小姑娘站着的身量堪堪跟他平视,容聿珩惊异于容今瑶的懂事,微微怔神,遂解释道:“天冷。”语气强硬几分,“快回去。”
  “好吧……”容今瑶皱了皱小巧的鼻尖,失落不过一瞬,又倏地裂开一个笑,“对了,这个给皇兄!”
  她张开小手,掌心里躺着一颗糖。只不过糖纸皱巴巴的,像是攒了很久,翻来覆去揉着糖果的外衣,却怎么都舍不得吃。
  容聿珩愣了一下,“给我的?”
  容今瑶点了点头,眉眼间尽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容聿珩看了她一眼,本想拒绝,然而身体却先于大脑做出反应,手已经伸了出去,接过来她递的那颗糖。
  这是颗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糖果了。他没急着吃,只问她:“你为什么给我?”
  “吃甜食心情会变好,还会让人变暖。”容今瑶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我每次不高兴的时候,莲葵都会给我一颗糖。”
  容聿珩看着她,“你自己不吃吗?”
  “我还有啊!”容今瑶假装扬了扬空空如也的手,“这是特别给皇兄的,皇兄是所有人的大哥哥,也是小六的哥哥。”
  容聿珩心口微
  微一窒,低头,用冻僵了的手慢慢剥开糖衣。糖果放入口中,甜意和果香在口腔里蔓延,格外浓郁。
  “甜吗?”小姑娘期待地眨着眼睛。
  “甜。”不知是哪里传来的暖意,或许是暖炉,容聿珩低低道:“……好像,真的没那么冷了。”
  寒风依旧刺骨,雪花还在纷飞。那一刻,跪在冰雪中险些坚持不下去的少年太子,清晰地记住了糖的味道。
  辗转了几个春夏秋冬,那一幕仍旧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与今日不知不觉重合到一起。
  桌面上还有容今瑶偷偷带进来的梅子酒,酒壶和白瓷小盏泛着柔润的光泽,酒香轻拂,驱散了被禁足的压抑气氛。
  许多年前,六妹妹给了他一颗糖,将他从濒死的边缘救了回来。
  许多年后,他也不介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将龙椅上的男人取而代之。
  还她千颗万颗的糖。
  ……
  酉时,城南将军府内传来一阵热闹的声响。
  庭院中央摆放了一张长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陆续被端上来。不同于皇宫中精致华丽的宴席,也不同于酒楼里讲究排场的菜品,看似寻常,香味却浓厚。
  莲葵端着热汤,小心翼翼地放在桌角,李伯在一旁笑着道:“莲葵,这汤放在中间吧,小心别洒了。”
  “好嘞!”莲葵随口问道,“李伯,今日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公主晌午进宫,她代其去了一趟书场巷,回来时便瞧见庭院里布置了大半,心中不免好奇。
  李伯笑呵呵地答道:“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公主昨日说想吃芙蓉鸡和青鱼,老奴想着,今日世子刚好也旬休归家,干脆在庭院里置张桌席,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李伯此前是国公府的管家,自楚懿出生便在府中效力。十八年过去,算得上是看着楚懿长大的老人,对他的生活习惯、脾气秉性了如指掌,所以楚懿成婚后,他就随之一同来了将军府。
  禁军营和白羽营每十日会有一天旬休假,楚懿通常提前一晚回家吃饭。他向来不注重什么繁苛规矩,在家里随性惯了,也放话让府中的人无需拘束。
  并且公主也是随和的性格,这些日子常常主动招呼众人在厅中共食。正是由此,李伯才敢放心安排。
  “小将军回来了?”莲葵闻言一怔。
  李伯:“是啊,刚回来不久,正在书房呢。”
  莲葵喃喃:“这样啊……”
  得知了楚懿旬休的消息,莲葵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随即灵光一闪,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一般往自己房里跑去。
  李伯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和蔼地笑了笑:“这丫头!”
  莲葵匆匆跑开,衣摆飞扬间,恰有一抹浅粉色的身影跳下车凳。
  容今瑶迈着轻盈的步子进了府,正欲开口:“李伯……”目光却不由自主被眼前一幕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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