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显然是他亲手射杀的。
  鹰的羽毛呈深棕色与黑色相间,鹰眼锐利如刀,是经过精心训练的“战士”。她记得在凌云堂的时候,武试老师曾讲过,漠北鹰狮军队会专门训练这种鹰上战场,不仅能杀人,还能传递消息。
  但有一点较为特殊,便是唯独漠北鹰狮主将一人,拥有“战鹰”的射杀权。
  他的身份不言而喻。
  容今瑶心中一沉,目光缓缓上移,面上不动声色,眼底却已泛起了冷意,她笃定道:“你是贺兰宸。”
  “是。”
  “你为了拦下我,专门射杀一只战鹰。”
  贺兰宸没有半点羞愧:“没错。”
  说完,他翻身下马,径直走到那只战鹰的尸体旁,低头瞥了一眼,仿佛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他讥诮道:“世道的规则本就是弱肉强食,它若是不再强劲,那便毫无用处。受伤的鹰没了战斗力,要它还有何用?”
  容今瑶不止一次听闻漠北人行事凶蛮、冷酷无情。而今一看,果真如此。
  贺兰宸对待自己的战友尚且如此残忍,更别说是对付楚懿了,漠北王廷的手段怕是比她想象的还要狠绝。
  莲葵听得心头一急,立刻紧张地挡在容今瑶身前,眉目间写满戒备,呵斥道:“你是何人,居然敢拦——”
  “等一下,”容今瑶抬起手,适时握住了莲葵的手腕,向她投去一个安心的眼神,“你们先行退避。”
  “公主……”
  容今瑶朝莲葵眨了眨眼:“放心,我自有分寸。”
  她并不会同贺兰宸做什么交易,毕竟损人不利己,可她需要知道贺兰宸的意图究竟为何,索性就听他一言。
  莲葵心中虽有不安,但也知容今瑶脾性,便与车夫默契地退到一旁,始终警惕地盯着贺兰宸。
  前往皇宫的这条路上,街道两旁尽是鳞次栉比的茶楼酒楼,繁华而喧闹。街道司就在不远处,时不时会有差役巡查。即使贺兰宸心怀不轨,恐怕也不敢在如此显眼的地方轻举妄动。
  容今瑶稍稍安下心,眉心蹙起的川字舒展开,眸光试探:“你说要同我做交易,是什么?”
  贺兰宸并未立即回答,而是抬头朝街道旁距离最近的一家茶楼拊了拊掌。
  二楼阳台上,一名身着灰衣的男子得到指令后,点了点头,随即转身消失在帘幕后。
  他复又看向容今瑶,略带深意地道:“某请公主听个故事。”
  容今瑶抿了抿唇,知道贺兰宸此举绝非无的放矢,只问:“什么故事?”
  贺兰宸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随他一同前往茶楼,“公主不必紧张,不过是个故事罢了,听完再做决定也不迟。”
  容今瑶犹豫片刻,低头拢了拢裙摆,终是迈步走了过去。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茶楼,店小厮早已在门口等候,恭敬地将他们引至一间雅间。
  坐定
  后,时至巳时,钟声一敲,茶楼内的说书人便清了清嗓子,随即起身,洪亮的声音响彻楼内。
  “今日,咱们来讲一个‘夺妻’的故事。”
  说书人的声音抑扬顿挫:“话说从前,有一位英勇善战,威名远扬的将军。他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两人情投意合,本已成婚,众人皆称他们为天赐良缘。”
  容今瑶神色一言难尽:“……”
  “谁知,敌国的王子听闻此女美貌无双,一日偶得画像,怎料这画中人的倩影竟刻印在他心头,致其忧思满怀,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终一病不起。”
  “王子因相思病而消瘦,病情日益严重,几欲崩溃。”说书人忽地提高了声量,“王上和王后痛心疾首,便派遣使臣前去商议,以和亲之名,夺娶将军之妻。”
  话音刚落,整座茶楼的气氛瞬间凝固,不出一会儿,议论声渐渐四起。
  有人说:“若能避免血战发生,战火连天,纵使牺牲此女,又算得了什么?这是国运之需!”
  亦有人反驳:“这不过是敌国的无赖手段罢了!凭什么就要强行夺妻,夺的还是将军之妻!岂不违背了古理?如此行径,怎能容忍?”
  争论声渐多,言辞愈发激烈,均以不同的立场对这个故事进行无休止的审判。
  若是将这些立场和论调挪至朝堂,便会是朝臣之间的纷争。
  原来,这便是她心中所预感的“难以抉择”。
  容今瑶明白这故事背后的指涉,心中寒意愈发浓烈,她垂下眼帘,长睫掩去情绪,唇线紧绷:“你凭什么认为,我一定会同你做这桩交易?”
  “和亲一事若能顺利,便可避免一战。你若不愿和亲,或是大昭拒绝和亲,那便是不顾两国邦交,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陷入战火之中。公主认为……大昭帝会作何选择?或是保家卫国的楚小将军,又会如何选择?”
  陷入战火之中……
  还真是无耻!
  两国休养生息,和亲本应是双方协商一致后的决定,可依照贺兰宸所说,若是大昭不同意,那他们就有借口直接对大昭发难。但若是同意的话,也很难保证漠北会不会中途反悔。
  容今瑶的眸光不自觉地凝于茶盏边沿的那圈幽微水痕上,茶汤映着她低垂的眉眼,轻颤的睫羽。
  楚懿的话依稀在耳畔回荡:“为人臣子,奉君之命。我掌白羽军精锐,为大昭基业征战四方,除了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并无别的希望。”
  千般万般盘算,最终还是困于这无形罗网里,无法把自己的名字从和亲文书上抹去,仿若她宿命中必须要走上这么一遭。
  思及此,容今瑶不禁轻笑出声,左手腕骨曲起,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缓缓道:“那你又怎会知道他们的选择是什么呢。”
  贺兰宸神情似胜券在握,挑衅地看着她,“公主要不要和某赌一赌?”
  容今瑶眸光微微一动。
  赌?
  赌父皇会不会为了所谓的国运将她推出去和亲,赌楚懿会不会为了她与漠北兵戎相见,赌她自己……会不会选择顺从命运的摆弄。
  贺兰宸之所以拿她做筹码,无非是认定她于楚懿来说是重要的存在,所以才想利用她,妄图借此让楚懿乱了分寸。
  他想要的是楚懿的失控,想要的是君臣离心、内乱丛生,想要的是漠北鹰狮趁虚而入。而和亲,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
  容今瑶明白自己并非无路可走——她完全可以给楚懿施加压力,用美人计也好、苦肉计也罢,逼他上奏大昭帝,领兵出征,从而护她周全;
  她亦可以去寻容聿珩哀哀哭诉,说她宁愿自己选择离开,也不想以这种方式被抛弃。
  换做之前,容今瑶面对这个提议,兴许还会在心里较量一番。只可惜,贺兰宸找上门来的时机实在欠佳。
  为人臣子,奉君之命。
  楚懿和大哥身上肩负的,不正是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吗?若是因护她而不顾百姓安危,又怎能对得起自己的初心。
  刹那间,她心中涌起一股倦怠,忽然不想赌了。
  若是无法控制命运里的某些安排,那么便要学会以自己的方式去保护那些在乎她的、她在乎的人。
  这般想着,容今瑶心中一派平静,她抬起头,坦然地迎上贺兰宸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轻声道:“原来你此番目的,赌的是我的心思。”
  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很遗憾,你赌错了。”
  ……
  回宫住的这段时日里,容今瑶佯装什么都不知情。每日不是在东宫与容聿珩对弈,便是同孟芙游园赏景,日子过得倒也潇洒自在,整个人快快乐乐的,看不出异常来。
  不过她觉得,皇宫中的生活总归还是有些了无意趣。待的时间久了难免心生烦闷,于是辞别容聿珩,打道回了将军府,继续悠闲地逗猫、逛街。
  除此之外还买了许多酒心饴糖。
  要说之前还会因为和亲之事感到苦恼,经历了贺兰宸那段小插曲后,她持着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心情反而平和许多。
  一转眼,夏去秋来,风中已夹杂些许凉意。
  是夜,容今瑶坐在书房里,手边摊开一张白纸,笔端在纸上驻足,却始终没落笔。
  朝贡的消息如今悄然传遍上京,激起层层波澜。奇怪的是,楚懿自去了凉州以后,杳无音信,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连一封信都没寄回。
  哪怕是她想给楚懿写信,都不知道该往何处寄。
  莲葵走进屋内,给容今瑶复述邸报的内容:“大昭与漠北从前朝延续下来的拉锯战始终未能分出胜负,从刀光剑影到无声厮杀,伴随着世代更迭。漠北人的马蹄踏遍广袤草原,弯刀劈开过风雪与荒漠,无论多少次战败,总能卷土重来!”
  容今瑶心不在焉地评价:“写得甚为古板,哪有夸耀敌人的道理?”
  “奴婢觉得公主说得在理。”莲葵顿了顿,继续念道:“之前楚小将军连连大捷,尚且能有恃无恐。可漠北鹰狮的实力不容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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