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中年男人瞬间流出了鼻血,却半点反击的欲望都没有。他失神落魄……不,他的所有表情都消失了。
  他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四周。
  人类常说理性和感性之间,理性更重要;但这是完完全全的谬误:失去了所有感情与情绪后,动机化为乌有,任何前进的可能也被摧毁。此时此刻,他只是一具由粒子和细胞组成的躯体,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松田阵平发泄了一拳,还想再打,被诸伏景光按住了:“够了!阵平,我们还在观察期!”
  警校的六个月不仅是学习期,也同样是他们的观察期。做出殴打已被捉拿的犯人的行为,会让他们的警察生涯节外生枝。而且,他们甚至还不是警察。
  “当警察就要对这样的混蛋手下留情,有什么意思!”松田阵平恨恨地发声,到底停了手。
  诸伏景光想得最周到,跑出来时还带了一截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绳子。他们把中年男人捆起来,接下来就是等待警车的到来。
  当然,在警车到来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
  降谷零气势汹汹走到了稻川秋面前。金发黑脸的青年平日也算温和,难得如此锋芒毕露。
  他微微低下头,身影笼罩了比他矮一些的稻川秋。这是个极具压迫感的动作,一般来说面前的人就该紧张了;他压低了声音,却难以压住心中的火苗:“稻川秋——”
  连名带姓地喊,看来是被气到了不得了的地步。
  稻川秋歪了歪脑袋。
  不等她做出反应,又是几个影子笼罩了过来。松田阵平解决了中年男人,咬牙切齿地喊她的名字,好像要把她整个人嘎吱嘎吱地咬成碎片。其余三人也同样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伊达航的视线简直散发着政委老干部光辉:“稻川同学——!”
  好磅礴的怒气,好了不得的压迫感!可惜的是,他们的大阵仗注定要被辜负。
  稻川秋对上五双眼睛,毫无愧疚或者畏惧感。不如说她甚至不大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站在这里。
  “呼……”她慢慢地吐了口气,酒精的味道很重,说,“有点冷。”
  然后若无其事地问:“要回去接着喝吗?”
  虽然已是樱花纷飞的季节,但夜晚的街头还是偏冷。羽织不能蔽风,冷意敲打在她的脸上,显得她原本苍白的皮肤此刻不正常得潮红。
  ……好浓烈的酒味。她刚才到底喝了多少酒啊?!
  几个人被她这直愣愣的询问气得仰倒,纷纷怒视她。
  松田阵平气冲冲地吼:“喝酒喝酒,你脑子里就只有酒吗?!”
  “那不然呢,”她往后仰了仰脑袋,“难道要喝牛奶?那是小孩喝的玩意。”
  ——她到底有没有搞清楚重点是什么?
  明明刚刚才发生了枪击案。结果第一反应不是逃跑,不是躲起来,而是喝酒、喝酒、喝酒!
  萩原研二这时才知道她稻川秋的“喝酒”不是欣赏类型的爱好。这人喝起酒来也太要命了。简直是疯子。到底是酒精给她壮了胆,还是本性如此?
  满腔的怒火被这没心没肺的家伙一搅,全然变成了不上不下的石头,堵在胸口。他心知这事儿八成是没有结果了,她这死皮赖脸的模样啊。但是不教训教训她,她以后还是如此,怎么办?
  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他只好闷头闷脑去查看她有没有受伤。把她的袖子掀起来,再观察身上有没有伤口……没有,什么都没有。
  纵使知道她站得好好的、应该没有受什么重伤,但看着这样完好无损的稻川秋,他也还是诧异起来:“他刚才不是开枪了……?”
  稻川秋指了指地上的子弹。
  降谷零弯腰将之捡起,脸上浮起了迟疑与诧异。
  只见他手中的子弹完好无损,没有在射击目标后融成铁块的模样,弹身上却又留下了膛线的痕迹。也就是说,子弹被正常射出了枪口,却没有爆开,就这样坠在了她的脚下……?
  刚才形势慌乱,稻川秋又背对着他们,几人并没有看清子弹出膛后发生了什么,只一昧奔跑。直到现在,看到这枚子弹,他们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刚才的一切有多荒谬。
  降谷零狐疑道:“这枚子弹,是对着秋发射的吧?”
  第16章
  稻川秋点了点头。
  “那它为什么这样完好无损掉到了地上?”
  稻川秋的脑袋有些晕,又很清醒。她笑了一下:“可能是子弹年代太老了。出膛之后就失灵了?”
  ……这确实是有可能的。日本目前能够被民用购买的,除了猎枪,多数便是老式的枪型,老得掉牙的古董发生卡膛、哑火的情况很正常。
  问题是,没有人知道故障何时出来。
  诸伏景光和众人对视一眼,问道:“就算子弹失灵了,秋同学事先也不知道这点吧?你不害怕吗?”
  她当时看起来一点儿怕的意思都没有。反倒是他们,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而被他们担心的人,却还满脸醉醺醺的表情站在那里,脚步都不挪一下!
  稻川秋觉得他们问这么多,实在是耽误喝酒的时间。她敷衍道:“怕。我怕得要死了。但是怕能解决问题吗?我想反正他手里的枪型这么老,说不定就故障了呢。”
  她的解释好像合情合理。加上她表情寡淡的脸,根本分辨不出是否在说谎的眼睛,几乎能够敷衍过去百分之九十九的人。
  但降谷零他们和她相处这些时间,却一眼看出了她冷淡的敷衍。
  “所以刚才,秋同学居然是在赌这样万分之一的机会吗?”
  “啊。可以这么说。”
  在不知道故障能否确定到来的时候,谁会对着枪口,不慌不忙,不畏不惧?
  诸伏景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出了众人的心声:
  “那,你不怕死吗?”
  型号再老旧的枪,造成的破坏力都是人体无法抵抗的。不能确定是否故障、离得又那么近,如果子弹真的射进她的心口,死亡不过是轻而易举的结果。
  而她,似乎一点畏惧都没有。包括在所有人低伏着身体的时候拉开门走入枪击现场,不顾犯人的威胁而说出对方真正的目的,就连对着枪口,都眼
  睛不眨。
  她不怕死么?
  稻川秋整个人仿佛被迷雾包围。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他们就想知道迷雾下到底掩藏着什么。然而这竟好像是不可能的:每当他们以为对她有些了解了的时候,她惊世骇俗的另一面便腾空而出,让他们瞠目结舌,不知该用何等情绪来应对。
  “怕不怕死……废话,”稻川秋说,“谁不怕死?”
  她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们一眼,仿佛在看一群白痴:“生物的本能就是趋利避害,不是吗。哪怕是我,也会对死亡抱有畏惧。”
  她可是对死亡抱着极大的恐惧哪。一旦意识湮没,就要回到另一个世界——拜托拜托,这事儿真可怕。
  她说得坦荡,看上去还真有几分可信度。萩原研二咳了一声:“那你对着枪口,一点都不怕?这样万分之一的概率,你也敢赌?”
  “嘿嘿,”她露出了一点狡黠的笑,“是这样的。你看。我喝醉了。”
  喝醉了就能发疯。就能肆无忌惮伤害爱的人和恨的人。稻川秋对这一点了如指掌,并且乐于利用。
  ——她简直就是混世魔女。
  好在,混世魔女偶尔也有点良心。她想了想,又扯出一个理由来:“而且,如果我不站在他面前,人质可能就会被杀了。”
  在所有情绪中,杀意是最恶心的那一类。如同霉菌一般攀在果实之上,侵蚀着人的意志,吞食着主人的灵魂。稻川秋对这味道很熟悉,她太清楚了——如果她不站出来,那个被挟持的女生几分钟后就会死。
  这个理由勉强能说得过去,但真要细论起来,根本立不住脚。
  “救人的话,我们当时已经在准备计划了。你根本不用以身犯险。”
  “但是你们动作太慢了。人质等不及。她会死的。”
  “只用再等几分钟而已。她应该可以撑得住吧?只要我们谨慎一点……”
  “不,撑不住的。”稻川秋突然打断了他们,说。
  “不需要几分钟,不需要几秒……只用瞬息而已。一个人死掉的速度很快的。”
  她看着降谷零他们。铅灰色的眼睛倒映出年轻的警校生们的身影。
  他们意气风发,天赋卓绝,所以总认为事态的走向都会随着他们的意志而改变。他们以为可以凭自己的双手改变一切。
  但不是的。
  毫厘丝忽的谬误,就会导致生命的离去,你一刹那的错神,就让一个故事迎来了badending。
  稻川秋垂下眸子,她刚才喝了很多酒,按理来说她该醉倒了;但没有,她清醒,可恨地清醒着。她喝酒太容易醉了,可她的脑子那么清醒。
  明明是悲伤的语气,表情却还是这样寡淡,这样苍白,像一片垂怜人间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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