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在区别出他们的面孔之后,稻川秋发现,原来不止是与他们相识——她甚至能够意识到,他在想些什么、他的心情又如何:而不是凭着异能力去作弊。
  她看着他。
  于是,突然之间,脸谱化的木偶跳下了舞台,抓住剧作者的手,认真地说,“你看见我了吗?你能够触摸到我、感知到我,对不对?”
  “……是的,我能够感受到。”过了很久,她发出了一声喟叹。
  木偶说:“既然如此,今后你又该如何无视我、冷待我、操纵我?”
  我再也无法无视你、冷待你、操纵你。
  稻川秋冷冷地打了个寒战。
  【异能力食我嗅闻】——
  片刻后,她伸出手,一个果子落在她的手心,顺手被塞进羽织里。空气中浓烈的情绪被一时抽空,刹那之间她感觉世界明亮。
  然而新生的情绪粒子又涌上来,嘻嘻嘻地对她发笑。
  正在降谷零忽而茫然自己在想些什么、察觉到异样时,稻川秋蓦地拉远了距离。浓烈的酒气变淡,她的神色变得泛泛,不再看他,而看向了湖中的月亮。
  明明该松一口气的,他心中却升起了异样的感触,大概是遗憾和不安。
  她说:“让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降谷零做出竖耳倾听的姿态。
  她笑了:“不觉得这样的开场老套吗?”
  他看着她,也笑了。片刻之
  后,两道笑容同时淡了下去。
  “我的父亲在我母亲生下我之后离开,从此不见踪影,我的母亲独自抚养我长大。我们家并不富裕,或者说,贫穷。母亲为了养活我,过得很艰苦。——我是说一开始。”
  “后来,她对生活失去了希望,放弃了工作,开始靠着政府微薄的贫助金过日子。她酗酒,经常喝得昼夜颠倒,醉生梦死。对于我,她当然也无暇顾及。”
  “因为过得不算开心,所以她死了,我并不觉得怀念。”
  “后来我十三岁的时候,她上吊自尽。算算时间,大概就是现在,我发现了她的尸体。”
  为什么说得这么轻松?为什么眼神越来越冷淡?为什么向后好像要离开?
  降谷零的嘴唇被黏住,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他想安慰,却又发现安慰太过无力。此时此刻连怜悯同情的眼神都多余。
  她像是厌倦了,站了起来,直截了当地说出了最后的一句话:“因为她,我来到了这里。”
  月色下,她的羽织上的金线好像飞舞的世界的命运线,交错着在风中摆动。
  她冷淡地看着降谷零说:“我原本以为这是幸运。但现在看来,也许我错了。”
  遇到你们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在我以为你们无足轻重时,我对这个答案不以为意;终于意识到你们的存在时,我对这个答案感到畏惧。
  我要远离你们。
  她不停歇地说出了一连串的话语,突然,转折突兀,直截了当地给这场对话下了决断:
  “我对你们的过家家友谊游戏厌倦了。以后离我远点。”
  “等等……?!”
  猝不及防听到这样宣判断交的言论,降谷零脑子一懵。他有些慌乱地去看,并没有在她脸上看到开玩笑的意思。
  真的假的?断交?等等——
  脑子乱糟糟搅成了一团,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反而问出了那个最无关紧要的问题:
  “你的母亲酗酒,为什么你却……”
  “为什么我也喝酒,对吗?”
  她停住脚步,回过头,笑了一下:“我确实曾经发誓,这辈子都不要沾一滴酒。但我很快就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誓言这种东西不过是顺应自身的利益而一时振振的废话。”
  沉默了一下,她又喃喃自语,原来只是废话。
  接着,她大步向前,膝盖疼得厉害,她没在乎,如同一道流星,掠过某些人的天空后,飞快消失在夜空中。
  她的背影消失在降谷零的视野。
  第22章
  “嗒。”
  风将立着的书吹倒,在桌面敲击出一声轻响,趴在桌上闭眼大睡的人毫无知觉,教室中的学生们却不由自主地将视线转过去,半晌,又小心翼翼地收回来。
  讲台上的教师对此视而不见,督促学生根据官方的格式写文书。学生们奋笔疾书,一时之间顾不上窗边的人。教室内沙沙声与呼吸声交错,白噪音一样催眠。
  樱花从窗外飘进,落在稻川秋身上,找到栖息地一般停住。过了许久,才在她的呼吸中掀起一角,颤颤巍巍飞落地面。
  “叮铃铃——”
  直到课铃响起,趴在那里睡觉的人也没有起来的意思。学生们三两离开教室,磨磨蹭蹭没有走的人被按住肩膀:“走吧。”
  松田阵平被萩原研二揽着肩膀往前走,一急:“可是……”
  “先走吧,小秋明显不想看见我们,你看不出来吗?小阵平。”萩原研二压低声音。
  松田阵平咬牙:“但那家伙几天没好好吃饭了吧。你看不出来她脸色发白吗?等会她倒下去我们是不是还得把他抬上救护车?”
  诸伏景光不赞同道:“阵平,别乌鸦嘴。”
  “还用得着乌鸦嘴?你们又不是看不出她现在什么情况!”
  确实用不着乌鸦嘴。疏远了降谷零等人三天之后,稻川秋就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其实按照守恒定律来论,她现在和他们初见她时差不多,顶多算是瘦回去了。然而,这样的瘦骨伶仃,怎么能算得上健康?
  她站在那里都让人触目惊心。单薄、苍白、好像风一吹就能将她卷上天空,然后将她整个人撕碎成雪花向下洒。
  “金毛混蛋,那天晚上,你到底和她说了什么?喂,再不说的话,信不信我揍你!”
  松田阵平怒瞪降谷零。然而后者面对他的威胁,并没有如他意地说出他想要的答案。
  “我不能说,”降谷零道,“除非她自己同意告诉你们。”
  “她自己告诉我们?——她现在恨不得离我们远远的,还让她主动?你在耍我?”
  松田阵平把拳头按得咯咯响。身体里好像有气泡,一个个涌上来,叫嚣着让他把肚子里的那股气发泄出来。
  三天之前——他们被罚跑的第二天——稻川秋突然疏远了他们。
  她表达疏远的方式很简单。
  “不”“离我远点”“没必要”“拜托了,放我下来。这不是开玩笑”“我没有义务参与你们的过家家游戏吧。容我告辞”“谢谢”“谢谢”“谢谢”——诸如此类的话。
  只需要礼貌至极的语气、没有波澜的目光、平淡地对待对方,就能够达成目的。
  稻川秋表达疏远的方式很简单,又太过有效。
  朋友,说到底仅仅是自身人格之外的附庸。一个人倘若下定了决心不和任何人往来,那么她总会成功。因为没有人能够日复一日地面对一个人的冷脸——尤其是,你意识到,她之前在对你纵容、而现在又收回了这份纵容的时候。
  是的,降谷零他们意识到,从前他们“入室抢劫”一般的交友方式生效,不过是仗着稻川秋纵容他们。他们头脑发热、和人来往的方式轰轰烈烈,而实际上,有多少人会容忍这样被侵入自身地盘的交友呢?
  归根结底,是稻川秋纵容了他们的闯入,甚至在时间的磨损中,逐渐向他们靠近。一切本该如此,欣欣向荣——然而,然而。
  “啪”、
  幻梦一样,她突然关闭了心门,拒绝他们的进入,从此不再将他们看在眼中。
  他们在屋外徘徊,却没有了那扇留给他们作弊的门。
  他们不得不在屋子外垂头丧气,又忍不住想。
  ——就这样结束了吗?就这样,停止靠近,停止往来,从此成为陌路人吗?从此回归正常的生活,把彼此当成普通的同窗?
  开什么玩笑!
  松田阵平气冲冲地掀起了袖子:“你们放开我!我倒要去问问,她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反复无常,阴晴不定——!!”
  “等等等等!别冲动!”
  萩原研二和伊达航左右开弓,制作了蛮牛般往前的发小。他累得气喘吁吁,看着来拉人的降谷零,在他脸上的苦笑上隐隐约约间感受到了什么。
  “好了!小阵平,你现在过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的。你还不了解小秋吗?她不想说的话,你再逼她也没用。逼问她只会适得其反。”
  稻川秋绝不是会为外力就范的普通角色。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冲过去,绝对什么都得不到。”
  “如果你一定要问个明白……下午如何?你们不是被分到同一个组了吗?”
  不知哪句话打动了他,松田阵平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
  “……算了,放开我吧,”他说。
  眼角余光在远处的教室的玻璃上停留,松田阵平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坐起来,接着好像与他对视。但是太远了,根本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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