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人群的声音像狂舞的野蜂嗡嗡,令人生烦。琴酒很快便把自己不久前做出的选择认定为失误,他第二次摸出烟盒,发现它空着的时候将它扔到了一边。
他往人流稀少的地方走。
庆典的烟花燃放地点,一般会选择视野较为开阔的平原或河堤,此时,人们三三两两分布在河堤的斜面上,任由湿草覆没自己的鞋底,微笑着看向天空。
琴酒在长堤上漫步,脸上没有微笑。周边人群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在即将走到长堤的尽头时,他看到一个戴着狐狸面具的人正站在那儿。
狐狸面具穿着一身黑底金纹的羽织,面具没有覆盖住的耳朵上戴着一枚符文样式的金色耳坠。短头发,裸露出来的脖子和手指皮肤苍白,能够看到青色的纤细的血管。身形单薄,站在河堤边,风只稍一大些就让人怀疑她会被风卷叶子般卷走。
庆典上做传统打扮的人很多。外国游客也愿意尝试当地的服装。因此,入目所及之处,能在河堤上见到许多人穿着相似的羽织、垂着类似的耳坠、戴着一模一样的狐狸面具。
面前的人,本不会显露出任何特殊来。她本应像那些被琴酒忽视的人一样,浮游尘埃一般被他略过。
但出色的猎人在追寻猎物时,靠的不是眼睛。更多的时候,他尚未看到对方的踪迹,直觉就已经在向他发出尖锐的提示:你要找的东西就在这里!
于是他没有犹豫停下了脚步。
杀手自我惯了,人生词典中没有自己会冒犯到他人的形容。他就这样站在原地,仔仔细细、从头打尾地将对方打量。
狐狸面具意识到有人在看她,微微偏过了头来,粗制的面具上,用以露出眼睛的地方仅仅敷衍地挖了两个洞,所以外人只能看到一片垂下的阴影,无法探究那其中的神采。
她定定看了琴酒两眼,脸上毫无生动性可言的呆呆的狐狸面具,让她这番动作没有丝毫攻击性。
她的话也没有任何的、值得被警惕的信息,只是很淡地询问:“你要从这里过去吗?”
她似乎以为自己挡住了他的路。河堤很高,上面的道路由宽阔收向窄小,现在他们站着的地方仅仅能容一人通过。
不知为何,琴酒兴致盎然。他忽然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看烟花,”狐狸面具说,“你是来杀人的吗?”
琴酒没有预料到她会吐出这样一句话。天外陨石一样,玄奇不可预测,骤然砸到他的眼前,致命危险——致命的吸引力。
他不紧不慢地:“何以见得?”
“闻到了味道,”狐狸面具说,“我的鼻子很灵。”
这回答真是呆得不行。但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显露了锋锐的冷茫,她单刀直入地问:“你想杀我么?”
她问的时候,语速松缓,与闲聊也差不多,几乎不算是询问了。
所以这是个陈述句。没有任何情感波动的陈述句。
以杀手的角度评价,她的姿势松散,四肢绵软无力,如果他动手,不需要三秒就能将她擒住。可她一点紧张的意思都没有。——偏偏,她问的这句话,说明她什么都知道。
知道自己可能会死,但毫无畏惧;嘴里说着挑衅至极的话语,语速和语气却平淡得好像在同他借火点烟。
他们只是打了一个照面,萍水相逢,她身上居然这样得矛盾:矛盾得光怪陆离,矛盾得不可置信,矛盾得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
对于琴酒,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
作为杀手,琴酒更多是处理道上的人物,并不会刻意为难普通人。对他而言,普通人就像路过花坛时看到的蚂蚁,可以一脚踏过,也可以随意地碾压。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无视它们,直接跨过去;普通人实在是一种很无趣的生物不是吗?杀死几只蚂蚁并不会给他快感。
偶尔他心血来潮的碾压,也只能算是巧合、对方时运不济。他无意针对任何人,就像他此前从未对某个人产生过“我要得到她”的欲望。这种纯粹的、物化的欲望——来自于他想要得到她身上的某样东西。
一根骨头,一滴血,一块肉。都可以。如果能够选择,当然最好是她的眼睛。那双隐在阴翳中的、谜团一样的眼睛。
“如果我说是,你现在准备跑么?”
杀手的欲望蠢蠢欲动。他左手握住了枪柄,已经做好攻击的准备,但暂时按捺住了、没有马上动手:他少有地有了与她攀谈几句的打算。
对方却和他拥有不同的思想,并不打算与他交谈。
“不啊。为什么要跑。这样——不是更方便吗?”
她无波无澜的声音如同死水。
死水中的猛兽砰然跃出水面,合上狰狞大口!
“砰!!!”
烟花轰然炸开。
琴酒瞳孔收缩,身体大幅度地偏移,躲开了射向手心的子弹,但他的左手手背却被鲜血淋漓地擦过,筋肉的自动反应让他松开手指,枪往下坠,接着被右手接住。
“你想杀我的话。那我动手也算是有来有往……正好这附近人不多。”
狐狸面具一只手拍了拍胸口,并不妨碍她另一只手持枪连续点射。她的手稳
得可怕,杀手清楚看到她手臂上的肌肉因枪支后座力而颤抖,但她每一下都瞄准了他的心脏。并着烟花的余响。
他几次都躲闪开了子弹,但没有余力反击。她射出的子弹轨道仿佛提前预知了他的动作,在物理力学的推动之下,但凡他慢上一毫秒,就可能被射中心脏。
杀手并没有过多思考,就决定沿着河堤向下。与面对烟花的那一面不同,河堤的另一面黯淡无关、灌木丛生,是绝好的隐蔽地点。
躲开最后一颗子弹,他纵身跃入一片黑暗。沙石碎砾、硬木横枝在他身上飞快划过,鞭出一丛又一丛的痛感,他却全然不在乎,抬头望向河堤之上,眼中尽是狂热。
狐狸面具走到河堤边,低头看向这丛黑色。
他抓住时机,射出了一枪,作为最后一击。
“砰——!”
子弹旋开风声,呼啸而至,即将射穿目标的头颅。可琴酒理性又不失遗憾地猜想失败。果然,河堤上的人微微侧头,躲过了这一击。
但意外同时发生了,面具的系绳突然断开,狐狸脸往下坠落,露出那藏在粗糙空洞中的半张脸。
那只眸子漫不经心地看了杀手一眼,兴趣寥寥。当簇成丛的烟火在她头顶炸开的时候,光晕撒在她发顶,她的眼睛有种洞玄了一切的无物感。
电光火石之间,琴酒想到了一个人,一个仅仅出现过在文字资料上、没有任何影像的幽灵。
很快,这只眸子消失在琴酒的视野中。
从头到尾,狐狸面具都没有把这场交锋放在心上。现在,她将面具扶好,抖了抖衣袖离去。
不……不该叫狐狸面具了。
该叫她——公安的“眼”。
伏特加将车修好的时候,琴酒刚好回来。
因为车子的遮挡,他一开始并没有看见琴酒的手,在看到杀手脸上的表情时,他好奇地道:“大哥,你去庆典了?庆典有什么节目很好玩吗?”
不然,杀手怎么会露出这样愉快的神色呢?
男人脸上的笑意加深了。
“很好…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迎接,我们的再次见面了。”
第39章
再次见面是在一年之后。
她脸上那种淡漠与随意,与她在长堤上看他时的表情并没有分别:她和过去一样,将可能来临的死亡视为轻飘飘的儿戏。什么东西能让她动容?
如果说琴酒在看清她的眼睛之前,心中尚且一闪而过失望,为她居然因为几百条人命而来到这里失望的话,现在这种情绪已经荡然无存。
时间没有冲刷掉她身上那种致命的吸引力。太好了。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
“公安的‘眼’,”琴酒说,“把枪放下。”
“你好天真哪,琴酒先生。哪有一上来不谈判就让人把枪放下的,”稻川秋歪了歪脑袋,“不如这样,你先把枪放下。”
看来初步的谈判已经不欢而散。
于是,“——砰砰!”
这可不算谈判。
同一时间,他们分别射出了一枪。不同的是稻川秋的子弹将琴酒一节头发削断,为他剪了一边的公主切;琴酒的子弹射入克劳特利坐着的沙发,浓烟散去,空气中散出一股焦味。
克劳特利反应过来,忍气吞声地瞪了琴酒一眼。琴酒很满意,克劳特利至少知道顾全大局,没有大喊大叫,但这不代表他会软化手段。
男人淡淡道:“我会一枪打死他。这是我的筹码。”
他们坐在赌桌的两端,在桌面垒上筹码。琴酒很清楚,他的筹码绝不是出神入化的枪法,一招制住她的能力,而是克劳特利下的毒。
既然她来到这里,就说明她至少对毒束手无策。有求于人就会落入下乘,只能憋屈地交出自己的所有赌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