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狱寺隼人问她:“你抽烟么?”
  “不抽,”她说,“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狱寺隼人好似只是随口一问,但说出来的答案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他说:“你的手势。”
  她恍然大悟说:“你的情报学入门了。”
  她拿着磨牙棒的姿势,和平常人的确实不同。这是一个很熟练的、夹着烟的姿势,恰好她青睐的磨牙棒又都是细长的牌子,所以偶尔,别人会以为她在抽烟。
  “这是跟别人学的。他跟我说如果不高兴的话就抽烟;后来可能良心发现,同我说别抽了,但那时候我已经学了一点儿手法,只等着第一支烟,真不抽烟的话,手里空空很不习惯。所以,我开始买细长类型的磨牙棒,偶尔把它们当烟。”
  这个回答真是出乎意料的情理之中。
  唯一的问题是,沢田纲吉顾忌着学生们的怒目和台上师兄的演讲,小声地问:“所以那个人是谁哇?”
  “哪个人?”
  他支吾了一下,可能觉得这个问题有些越界;但是该问的还是问,做出这个决定之后,他的声音很流畅,道:“就是那个怂恿小秋抽烟、后来却又算了的人。”
  稻川秋心想如果这时候手里真的夹的是一支烟就好了,她会抽烟的话就好了。她见过抽烟的人吐出烟圈,在谈话的人面前,扑面的气味会让人心乱神烦,跟调情一样。稻川秋倒不是想同人调情,可是逗沢田纲吉、看看他的反应,一定很有趣。
  可惜可惜,只有磨牙棒,她说:“那个人叫太宰治喔。”
  沢田纲吉:“……”
  沢田纲吉道:“虽然我的国文成绩确实很差……但是,我也听说过国民大作家的名字啊。上次你给我扔糖的时候,我在写的课外习题,上面就有太宰先生的文章。”
  “你说的是哪次?”
  “嗯……葡萄味糖果那次。”
  当时是国文课,藤本嗓子受伤,于是发给他们课外习题自己做。沢田纲吉学习一团糟,对于课外习题上的文章,仅止于能认清字的程度。他看着上面节选的片段发呆,怎么也不懂,为什么“若能避开猛烈的狂喜,自然不会有悲痛来袭”*。他对于文字的理解总是很驽钝,看了一会儿之后就昏昏欲睡。
  然后脑袋突然被打了一下。他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没有看到预想之中的藤本的脸——他还在讲台上坐着呢——倒是窗外好像有人站着。
  窗边的同学瞪了沢田纲吉一眼,没有声张,伏案做题去了;少年也自动略过了他人生中的背景板,看向窗外,那个主角一般的人物。
  稻川秋站在窗外,对他笑了一下,做了一个剥开糖果的姿势。沢田纲吉把糖果拆开的时候,糖纸内部辐射一样的彩色光晕之下,银色光面倒映出他傻笑的脸。他把糖果扔进嘴里,感到一种明亮的欣喜,但这种欣喜很快消散了。
  因为送来糖果的人显然只是路过,见他把糖果
  含在嘴里,点一点头便打算走。她走过这个窗子、短暂被窗子之间的立墙遮住,接着又出现在另一个窗子中,最后,她彻底消失在了走廊里。
  沢田纲吉追着她的影子走了一段,猛然生出巨大的不舍。这不舍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随着她来的次数增多而增多。她停留的时间总是一样长,可是少年不舍的时间却增多。
  沢田纲吉呆呆地低下头,看到段落上的,“若能避开猛烈的狂喜,自然不会有悲痛来袭”。他大概就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啊呀。如果没有遇见、那又怎么会有离别,怎么会有不舍?沢田纲吉懵懵懂懂明白这些道理,又或者没有明白,凭着直觉做出对的选择。他很佩服能写出这样一针见血的文字的人,翻到上一页去看作者,“太宰治”。
  记忆总是以气味、声音、画像出现。不同的名词也能串联起来一个单独的场景。下午、阴雨天、葡萄味的糖果、稻川秋、大作家写的句子,沢田纲吉只需要提起某一项,就能回想起来从前。
  稻川秋迟钝一点,但被提醒了就想起来。不过,这个跟她想要抖机灵耍的笑话全然不搭边嘛。好吧,她说:“那就是森林太郎教的了。”
  沢田纲吉不认识这人,但觉得哪里不对,呆呆地道:“森林太郎?”
  “森鸥外,是名大作家呢,”山本武出声道,“小秋还不如说那个是织田作之助。”
  “这个好说,”稻川秋淡定道,“其实也可以是坂口安吾。”虽然坂口安吾应该是在旁边吐槽那个就是了。织田作之助顶多会说抽烟教坏小孩子,但不会过多置喙。拜托,太宰治也没成年好吗。
  一想起当初四个人里有两个未成年,却在酒吧里堂而皇之地喝酒,稻川秋就弯起了眼睛。哪里像现在,她穿得不大人一点、买酒的时候就要被问驾照,啧。
  她一通胡咧咧,明眼人就知道她是不想回答了。但她的表情又很诚恳、全然没有自己在说谎的心虚。虽然她说谎话一直不眨眼、现在也和平时一样,山本武还是想起了她曾经说过的,“十假一真就都是假的”言论。
  他沉吟片刻,忽然道:“难道小秋认识和太宰先生同名同姓的人吗?”
  “……”
  稻川秋有些惊讶地看向他。
  在这片角落里,视野中的一切都黯淡,看不清彼此脸上的表情和细节,更无法通过微表情去推论个人心境。
  但少年的眼睛如同夜晚中的北斗星,缀着须微的光亮,直直落在她身上,有种势在必得的肯定。
  “不,”沢田纲吉忽而出声道,“不是同名同姓,难道异世界的太宰先生也抽烟?”
  “你们的情报学已经登堂入室了呢,”稻川秋淡定地说,语气里似乎有几分赞赏,隐在阴翳中的眸子却看不清情绪。
  “……其实是小秋已经提醒得很明显了、”沢田纲吉一被夸,气势就冰崩瓦解,他不好意思起来,“毕竟已经说过了不是吗、异世界的旅者之类的、”
  “虽然是这么说过。但我还以为你们已经把这个设定忘了呢。”
  “……怎么会忘。”他小声辩解。
  其实那天得知真相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确实很想当鸵鸟、干脆把这事忘掉算了。
  如果什么都不知道的话,掩耳盗铃、避开一切相关的话题,就可以抹掉对方身上的标签、自欺欺人地以为她会在这个世界里存在一辈子吧。
  又或者说,干脆远离对方就好了。时间久了就会遗忘,遗忘之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若能避开猛烈的狂喜,自然不会有悲痛来袭。”
  沢田纲吉当鸵鸟太久啦。
  这只鸵鸟,现在慢慢把自己的脑袋从土地里拔出来,乖乖地说:“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可是小秋已经给出了提示,就会忍不住会去想……”
  “所以,是太宰治吗?异世界中的那个人。”
  稻川秋说:“算是吧?唉,其实我原名叫樋口一叶来着。”
  沢田纲吉大吃一惊:“樋樋樋口一叶!?”
  就算他没读过对方的文章,也知道那可是能把头像印在五千元大钞上的名人啊!
  怎么回事、异世界的文豪们居然都互相认识吗?!樋口一叶和太宰治、是同时期的作家吗?
  沢田纲吉已经开始苦恼起来、想好回去之后上网查一查日本文学史。
  正在冥思苦想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了“噗”的一声,再抬头看的时候,女生已经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怎么可能啊……拜托,为什么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呢?阿纲。骗你真是很轻松。”
  沢田纲吉反应过来,涨红了脸。
  却又没办法对她像对reborn一样不客气,只能低声地说:“如果是你的话……骗就骗吧……”
  “但我没有骗你们。”
  她笑够了,重新直起身子,笑盈盈地说:“我是稻川秋。这个名字,可是一点都没错。”
  “……”
  静默之中,狱寺隼人忽然撇过头去,不屑地说:“当初还不是骗了我。谎话连篇的骗子。”
  “也没有骗你,”稻川秋漫不经心地说。
  用漫不经心的语气突然说出很诚恳的真话,让人以为这是假话,此乃稻川秋的绝技也。
  “幽灵靠着情感维生,和我一样。”
  第99章
  “……”
  怎么形容狱寺隼人的表情呢?大概是这样的:辛勤劳作的妻子被丈夫残忍抛弃,只能一个人怀着期望生活,无时无刻地怨恨和痛苦,虽然后来跟自己和解了,告诉自己就当他死了吧,但在某一个下暴雨的夜晚抱着发烧的孩子跑向医院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丈夫的幽魂,终于明白丈夫不是背叛而是死了——大概就是这种复杂的表情。
  他咬着牙,听到自己的牙根好像在发响。在昏暗的灯光中没有人发现,他却觉得自己的眼眶发热。太糟糕了、他张口想问她是不是真的、这次是不是又在骗他?脱口而出的那瞬间却突然想起来,这样问是在给她一个否定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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