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心一横,五条怜做出了决断。她把每个旋钮都往右边转了二十度,老旧的机器倏地发出了咕咚咕咚的声响。
  显然是成功启动了,洗衣机开始以奇妙的飞快频率摇晃起来,真像是马上要从地面蹦起来了,有点吓人。五条怜窝囊地后退了两小步,总觉得自己的心跳也快和洗衣机的摇晃同一频率了。
  摇晃着摇晃着,事情貌似不对劲了起来。
  最明显的,就是这台机器发出的声音,从最初的“咕咚咕咚”变成了“哐当哐当”,真叫人怀疑是不是洗衣机里头的篮子在殴打衣服——或者反之。
  再仔细看看,它的摇晃幅度明显变得更大了,以陀螺般的姿态进行顺时针的小幅度转动,当真像是宇宙飞船的推进器。合拢的盖子也翻开了一点,压不住的泡沫扑哧扑哧往外冒,很快就膨胀到了彻底撑开塑料盖的程度。
  失去了盖子的遮挡,裹挟着大团大团白色泡沫的脏水完全被滚筒甩出来了,东一坨西一摊飞得到处都是,还有一团落在了她的鼻尖上,花香气四溢,可惜不是什么好事。
  我搞砸了——在意识到这个事实的同时,她瞥见到坐在余光一角的那个男人站起身来了。
  真不想承认,她现在的心跳绝对比洗衣机的抖动频率更加快了。
  阳台上的情况很危急,但甚尔走得很慢,磨磨蹭蹭拖着步子走进了这团花香味迷雾中,一眼就看到了躲进了角落里努力减少存在感的某只缩头乌龟,还有发癫地往外吐泡沫的老旧机器,与满地泡沫。
  真是,地狱图景。
  甚尔都懒得叹气了,伸手去摸电线,用力一拽,拔掉了插头。
  洗衣机停下了,世界安静了,泡沫在花香味中发出微弱的爆裂声。直到现在还动个不停的,就此剩下了五条怜而已。
  泡沫好像钻进了拖鞋里,甚尔低头瞄了一眼,目光这才扫向角落,一开口就是阴沉氛围:“你在干嘛啊,大小姐?”
  “洗、洗衣服?”五条怜被他吓得不自信了。
  “洗衣服不至于弄成这样吧,大小姐?”
  “您……您能不能别这么叫我了……”
  羞愧感压得她的脑袋越来越低,差点掉到地上去了。
  甚尔说话的语气听起来不太像是生气了,可说实在的,五条怜觉得他现在还是发火更好一点,而不是冷冰冰地盯着自己。
  “不然还能怎么叫你?”
  五条怜感觉冷汗淌到鼻尖上了:“对不起……可我不会用这东西。”
  “呃啊——”
  他发出了几近无奈的哀嚎声,看来真是有够无奈的。
  五条怜还以为他会向自己示范一下洗衣机的使用办法,或至少用简单的话语指导一下。可是没有。
  就像是完全忘记了洗衣机与满地狼藉的存在,他疲惫地穿过客厅,径直走到厨房,一脚踩扁了地上的空果汁罐,右手在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了皱巴巴的半盒香烟,晃了晃,甩出一根,打算用煤气灶点燃香烟,但婴儿床的吱呀声盖住了咔哒咔哒的点火动静。他的动作明显顿了顿,又朝着五条怜——其实是阳台的方向——走回来了,叼着未点燃的眼,费劲地从桌上的一堆垃圾里找到了打火机,这才用力推开窗。
  咔哒——小小的火苗在风中摇晃,触碰到了烟草,将其燃烧。他深吸了一口,把充满尼古丁气味的吐息呼在窗外的风中。
  “我说。”他肯定是在对五条怜说,“你还是回去吧。”
  冬日的冷风灌进屋子里。
  今天已经不下雨了,却也不是什么晴日,阴沉天空让风沾满了灰扑扑的冷意,吹过她的发间,一下子带走了所有的体温。她好像又回到昨晚的雨夜了,就连舌头都变得僵硬。
  “为……为什么?”
  甚尔又吸了口烟,轻轻咋舌:“因为很烦嘛。”
  关爱未成年儿童?他劝人回家的理由肯定不会如此高尚。
  非要形容的话,他说出这话的理由,和近年来东京二十三区的流浪动物愈发增多的原因一模一样,就是良心不足,并且嫌麻烦。
  最开始还有点新鲜感,热诚也尚且还在,想着说不定真能派上用场,脑子一热,就把小动物——在此处的情景中应该代入“五条怜”——带回来了。可时间一长,热诚消失,小动物——此处依旧是五条怜——开始闯祸,责任感就此破了个大洞,再也兜不住未来会面对的一切可能性。况且禅院甚尔知道,自己不是什么有责任心的家伙。
  就算抛开这些不说,他刚才还突然想到一点麻烦的事情。
  “禅院家和五条家一向交恶,要是被五条家知道禅院家的人拐走了自家的后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他耸耸肩膀。
  “我早就和禅院家划清界限了,他们不会在乎我做了什么事情。但谁知道你们五条家会不会捣乱或者向我追责。我可不要被牵扯进咒术师们的家族恩怨里去。”
  甚尔说着,做了个举双手投降的动作,五条怜却觉得他像是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很清晰的界限。
  好冷。好冷。
  她几乎要颤抖,口袋里的戒指似乎也被风吹动了,一下一下打在腿上。他的话让她意识到了事实——她尽力忽略,可无法逃避的事实。
  “不会的……五条家不在乎我。他们谁也没有来找过我。”
  不是没有找到她,而是没有找过她。理由很简单,她存在的价值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消失了。
  甚尔望着天空,但不像是在思索,只搭腔了一句:“这倒是。就连你的六眼哥哥也没来找你吧?”
  “……”真是一语中的话语啊,“嗯……”
  嗯。就连五条悟都没有找过她。为什么呢?她猜不到,也不愿去想。
  这不重要。
  “所以,您不用担心的。”她急急地说,“不会发生任何冲突的,也绝不会再给您添麻烦。所以……”
  五条怜有好多想说的,可是话语却卡住了,只能说出这些苍白的字眼,不够动听,也不够真诚。难怪甚尔从头到尾都没有投来目光,似乎没有在听她说话,只有沉默的尼古丁气味还在燃烧。
  难闻的烟草烧到了尽头,甚尔把烟头往窗框上一碾,丢进不太像是烟灰缸的马克杯里。他依旧伏在床边,没有再抽一支烟,似乎也不觉得风很冷,任由粗硬的发丝被完全吹乱,下巴上的胡茬也能感觉到风的方向。阳台上的花香味也快要被吹得消失无踪了。
  视线一角,穿着他的旧衣服的五条怜双手交叉地站着,看起来扭捏又拘谨,犹犹豫豫仿佛要说点什么,可是半句话也没能挤出来。
  麻烦的小孩。他心里依旧怀揣着这个想法。
  于是,他说:
  “她……以前和我一起住在这里的女人,她死了——还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倒是先一步撒手人寰了。所以,和我待在一起,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第6章 简直就是个奇迹
  为什么要和一个小屁孩说这些话?她肯定听不懂。
  甚尔后知后觉地直到现在才冒出一点后悔的情绪。
  他想,自己会这么说的目的,大概率是为了把五条怜吓跑——当然也有小概率是由于那场死亡发生以来,他还不曾愿意直面过,也无人可说,而现在似乎是个可以说起这件事的时刻。
  把话说出口了,他没有觉得更轻松或是更高兴,始终压在心里的沉重感好像变得更加鲜明了,几乎要让人喘不过气。他决定再点燃了一支烟,想要让尼古丁焚烧掉这郁闷的感觉,可惜没能成功,心中的沉闷感没有消失半点。
  而那个可怜兮兮的、五条家的小姑娘还缩在余光的一角里,扭扭捏捏,紧握在身前的双手几乎要绞成麻绳。就这么沉默了好一会儿,她还是没能挤出半个字来。
  现在好像在诉说一个悲伤的事情。五条怜想。
  她觉得她应该说些安稳人的话,或者是别的类似于加油鼓劲之类的话语,可她一点也不擅长安慰人,毕竟在过去的人生中她从没有收到过太多的安慰。
  当然了,她不会被吓退。
  “……没关系,我一直以来也没有遇到过什么好事。”
  出生之前母亲就死了,她是从尸体里诞生的生命,绝对糟糕的开局。
  再后来,诞生时被赋予的“使命”也结束了,她好像彻底变成了一片虚无。
  曾经她觉得,人生中唯一的好事,是五条悟成为了她的哥哥,哪怕是自己的名字完全是他的复刻,哪怕相似的脸一点一点变得不同,只要想到还能走在他的身后,五条怜就觉得很高兴了。
  但是,离家之后,就连他也没有来找过自己。是对她一言不发逃离了家的行为生气了吗,还是他其实打心底不在乎自己?她想不到答案,还好答案也已经不重要了。
  她不能再抓着人生中这一点点好事不放了。
  “我知道我今天是闯祸了,但我一定会很有用的。”五条怜说服着甚尔,也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请您让我留下吧。除了这里之外,我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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