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她抿了抿唇,不自在地低下头:“……嗯。”
  可你明明总能猜到我心里的事。她想。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沉闷,手里的鲷鱼烧也被风吹得失去了温度。甚尔又咬下一大口,酥脆的面衣裹着绵软的红豆馅,有点太甜了。
  “哎,我说。”
  他停住脚步,回过头。不知不觉间,五条怜已经被落下好远了。
  “今天夏梨的那些话,说得是很难听没错,但能靠自尊心换来点什么,已经是很不错的交易了。”甚尔说,看来这就是他认定的价值观,“总比丢了面子还一无所获好多了吧?”
  那些尖酸刻薄的咒骂,他果然全都听到了呀。为什么那时候不说点什么呢?
  没有任何感动的或是尴尬的念头,最先跳出来的想法居然是这个。真是罪过。
  但五条怜确实没料想到他会主动提及夏梨的事情。坦白说,如果这话算是安慰的话,那一定不是什么满分的宽慰。
  “唔……您说的没错。”她尽力点点头,依然觉得内心沉重。
  非要跟“丢了面子的同时一无所获”这么极端的情况进行比较,确实是前者更好一点。但要是能有更多选择的余地,她可不想丢掉宝贵的尊严。
  “我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五条怜决定说一点违心的谎话。
  只要重复上一百遍,即便是虚假的谎言,也是能够成真的。而她要说的谎言是——
  “她骂的那个人是‘禅院怜’,不是我。”她低下头,小声嘀咕,“我是……是五条家的‘怜’。”
  沉默,短暂的沉默。
  “事到如今,你的自我认同感还是‘五条’吗?”
  甚尔的声音伴着晚风一起吹来,隐隐之中,似乎带上了一点戏谑感,大抵是在嘲笑她吧。这并不奇怪。
  任何一个人听到她说出了这么不争气的发言,肯定都会想要予讽刺的。
  他的话让五条怜觉得好不甘心。她知道自己应该反驳的,可话语却好像梗在了喉咙里,怎么都吐不出来,她只苍白地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手里的鲷鱼烧尾巴一点一点失去了温度,得快点吃掉才行了。
  塞进嘴里,费劲咀嚼。
  当真是耽误了太久,本该酥脆的面衣已经吸饱了空气中的水分,变得软趴趴的了。内里的红豆馅黏糊糊,口感好粗糙,似乎还掺杂着一丁点苦味,实在算不上是什么美味。即便如此,五条怜还是吃完了它。
  一个问题解决了,还有一个问题在等待着答案——就是甚尔所说的那句“你的自我认同感还是‘五条’吗”。
  真不想承认,这个问题她似乎(大概率是一定)答不上来。她不知道自己的自我认同到底是什么,也不确定她是否真的有自我。
  毕竟,从名字到活着的意义,“五条怜”从来都不是独立存在的。五条怜很清楚这一点。
  她垂低眼眸,用手一下一下抚平鲷鱼烧的包装纸,试图用温热的掌心将油纸上的褶皱熨平。这显然不是什么轻易就能达成的工作,于是她轻而易举地放弃了这份执念,转而把油纸叠起,仿佛只要把褶皱藏起,褶皱本身就不存在了。
  听到甚尔轻哼了一声,显然是对她这份沉默的不满。她也意识到自己确实应该说点什么了。
  “那么……禅院甚尔。”
  油纸的一角抵在指尖上,五条怜的心跳得好快,她知道自己将要说出很不得了的话。
  “你的自我认同,也还是‘禅院’吗?”
  沉默,此刻也是沉默。
  不敢抬头去看,所以五条怜也不知道甚尔摆出了怎样的表情。但她觉得现在还是不知道更好一点。
  好像过了很久——其实并不太久。甚尔停住脚步,伸手去掰她的肩膀,迫使她面向自己,如此便能看到彼此的表情。五条怜看到了一张阴沉到近乎漆黑的脸,而甚尔眼前的则是一副带着一点点怯懦与很多无所谓的面孔。
  他看得想笑。
  “哈?”短促的笑声听起来很像是威胁。
  五条怜把油纸捏在手心里,让尖锐的角戳着皮肉。她的声音很轻:“您生气了吗?”
  “这已经不是生气或是不生气的问题了。”他忍不住咋舌,“你在报复我吗?”
  “我没有……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故意把我说过的话重新丢给我了。”
  她躲开甚尔的视线:“也不是故意……”
  但仔细想想,她确实是处于某些目的才问出那句话的,而不是纯粹的无心之失。如此想来,称之为“故意”好像也没有问题?
  看来有必要为自己解释一下才行了。
  “您放心,我没有想要惹您生气的意思。”
  这有什么好放心的?五条怜感觉自己说了句傻话。但没办法,她只能接着说下去了。
  “您说过我们很像,对吧?所以我想知道,您的认同感是什么样的,如此一来,我就能跟在您的身后学习了。”
  就像是冬日里踩着首领的脚步行走在雪地里的小狼崽那样,五条怜想要知道甚尔究竟是怎么想的。
  也许她该失望了,因为甚尔自己也不知道他的自我认同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或许还和“禅院”挂钩,因为一想到那个家,他就来气;但也应该已经不再相关了,毕竟他早就离开了那个家,发生在那里的一切他都不再关心,而那个家也无视了自己的存在或是离去。这样的现状,谈何认同?
  甚尔不打算让五条怜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依旧阴沉着脸,迈步往前走。
  “我们很像,但并不一样吧?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所以你没必要把我当作妈妈鸟,跟在我身边叽叽喳喳不停,更用不着将我当成道德模范——啊,不对,我可没什么‘道德’可言。”他轻哼了一声,可能是在嘲弄她,也像是自嘲,“五条家的怜,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是了,直到现在,她还一直不曾说起过与自己有关的、更深入的事情。难道他很介意这一点吗?可是……
  五条怜僵在原地,无法迈步。
  直到几乎要被彻底落下,她才不得不开口:“我是五条家的六眼的妹妹。”
  甚尔没有停留:“这件事,我已经听你说起过了。”
  “嗯,是的……您是听过了。”
  但她还有未曾告诉他的事情。
  “在家主认定我失去了价值之前,我一直作为五条悟的——呃,该怎么描述呢……”
  她有着和六眼相似的名字,曾经他们拥有几乎相同的面容。
  他们是血脉相连的手足,但不仅仅只是如此。她到底是什么呢?
  是六眼的替身?劣等的备用品?或者确切一点说,是用来分散一切会为六眼带来危险的存在?
  无法给出定义。
  五条怜是一个没有定义的存在。
  第46章 是一个没有定义的存在
  “前代的六眼在襁褓中遇袭,未满周岁便被诅咒师杀死,五条家的人恐惧到相同的惨剧再度发生,甚至连前代六眼的存在都不敢放入家族的记录中。为了不再重蹈覆辙,在阿悟——崭新的六眼出生的那天,本该和母亲一起死去的我诞生了。”
  那个新生的孩子叫做被取名为怜(satoru)。
  她存在的意义并不复杂,就是为了分散六眼在长大成人之前可能遭遇的一切危机。实现计划的方式也并不复杂,这孩子长得和六眼很像,只要削短她的头发、再套上和六眼一样的服饰,他们看起来将会像是完全一致。
  再然后,在任何有需要的时候,只要带着这个孩子出去,就足够勾走一些脑子不灵光的诅咒师。他们会像饥饿的鱼那样钻进渔网,然后拼命挣扎。
  鱼死网破的时候总是有的。五条怜曾无数次遭遇濒死的境地,环绕在身旁的人都死了,自己倒是侥幸活了下来。更多的时候是见证了他人的死亡,但那些失去不足挂齿。
  ……
  在那个家里,大家总说着satoru的事情。
  ——知道吗,satoru少爷继承了无下限术式!
  ——satoru少爷又学会了新的本领!
  ——啊啊,satoru少爷太聪慧了!
  他们诉说着她的名字,却不在她的眼前说起这些事情。而且,她也没有做出这些事情呀?
  她拥有咒力,但没能继承术式。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五条家没有让任何术师前来教导她任何有关咒力实操的事情。她都不知道要如何成为咒术师。
  再说了,她也不是“少爷”呀。
  真奇怪。什么都很奇怪。
  一切的困惑,在见到那位“satoru”之后,就彻底消失了。
  真正的六眼,真正的satoru。与她空洞的深蓝眼眸不同,当他的眼眸注视着自己时,五条怜甚至想要捂住大脑。
  不然的话,一定会被他看穿一切她脑海中的想法吧。
  那时,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嫌弃的表情——确切的说,其实是什么表情都没有,就像一幅能面面具。他只动了动唇,说,确实,长得和他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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