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一切都像是未知,她漂浮在其中,混混沌沌,不知所措。而青空已然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叶,转头对俊夫说,自己出门买些吃的。
就像所有老人那样,俊夫耗费了五秒钟才理解了这句话,点头也慢吞吞的,说着路上小心之类的话。
“我知道。”
出门前,青空翻过日历。今天是9月2日,1985年。
五条怜觉得她应该在这时候想起些什么,可事实是她的大脑还处在迟钝状态。她甚至听不到青空的心声,因为青空也大脑空白地走在田间小路上,根本什么都没在想。
脑海中终于跳出了什么念头,是在走到村口时,她看到了一个很怪的东西——一只……羊?
羊头人身的怪物伏在村口,横着的矩形瞳孔似乎能够扫过眼前的一切。它巨大的双角比岩石更崎岖,盘旋着向里收拢,灰色绒毛遍布整个身躯。
它就站着,嘴角天生的弧度仿佛扬起的笑容。
这家伙,在嘲笑我吗?
甚尔很不爽地想。
眼前的诡异生物显然是咒灵无误。从吃下五条怜开始,它就再也没有做出任何多余的行动,只伏在远处。但凡他挪动分毫,它就会立刻逃走,转眼之间消失到更远处。真不妄它长着一双猎物的眼睛,帐内的空间对他来说也有点太过游刃有余了。
嘶……真麻烦。
如果可以无视这只咒灵的存在就好了,可是不行。五条怜被它吞下去了,所以此刻它的肚子像袋鼠那样丑陋地垂下去了。
刚才还能看到肚子在蠕动,希望那是她在挣扎,而不是它在消化。
无论如何,必须抓紧时间。
甚尔躲进一旁的空房,短短数米的距离,已迫使它移动到了帐的最边缘。甚尔依然很着急,但不急躁,把镜子伸到窗外,通过镜面反射确定了前进路线。
必须躲开这双眼睛前进。
穿过杂草,钻进空无一人的房屋。或许屋子里能有什么有用的东西,可惜实际情况是,半点能派上用场的东西,他都没有找到。
唯一有些用的,大概是摆在某间小木屋中的日记。
甚尔没有窥私欲,只是日记的第一页写着“角隐青空的日记本”。夹在其中的两张照片掉了出来。
一张是陈旧泛黄的黑白照片,穿着和服的女人站在河边,照片背后用铅字写着“铃木青子1925年在广岛”。另一张照片也很旧了,几乎要褪色,是同一个女人在津头村前,照片的背后依然写着铅字,是“角隐青空1984年在鹿岛”。
是……相似的母女吗?深蓝色眼睛让甚尔很轻易地想起就想起了某个人。
这就是为什么,他把日记本揣进了口袋里。
阿怜会想看的。他想。
第163章 第一页
1984年12月7日周五晴
亲爱的日记:
这是我的第一本日记本,是俊夫帮我去高岛屋买的。
你为什么需要日记本呢,姐姐?你以前从来不写日记。
俊夫说了这种很扫兴的话。
人老了就是爱打击年轻人的热情。我其实挺不高兴的,不过也没说什么,就敷衍地说了句“想要写点什么”。他倒是没问别的什么了。
所以,我为什么需要一本日记呢?理由挺简单的,因为我没有朋友,也没有太多可以说话的对象。
俊夫太老了,他眯起的眼睛老是在看以前的事情。当他看着我的时候,他看到的从来都是身为他的姐姐的那个人,而不是名为青空的我。他也总说起很久以前住在广岛时的事情,完全忘记了现在的我根本不是那个曾经和他在广岛相依为命的人。
不,不是忘记。虽然他确实已经七十多岁了,但脑子还是很清楚的。
也就是说,他只是无视了我是“我”的这个事实而已。
说实话,我有点难过吧,但也还好。如果俊夫说的是真的,那我曾经确实是他的姐姐。
说回正题,我没有朋友,而我迫切地需要倾诉。村子里的大家只是邻居,俊夫他沉浸在自己的认知里,我想要说的也是不该告诉他的。所以我写下来。
日记本,我只把这件事告诉你。说不定未来还会告诉别人,但现在只有你、我和俊夫知道这个秘密。
秘密是,我不是任何人的女儿,我是由“那个人”诞下的她自己。
……
是不是听糊涂了?没事,我也觉得自己写得很糊涂。
让我从头告诉你吧。
我叫角隐青空,十九岁,有明确的记忆以来,我一直住在津头村。我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俊夫抚养我长大,他是生下我的那个人的弟弟,所以他也是我的弟弟。
“角隐”的姓氏是那个人选的,说是来自于新娘婚礼时所佩戴的帽子,意思是“隐藏起你的犄角”。“青空”,名字也是她取的,好像是因为她很喜欢蓝色的天空,生下我的那天也是晴日。
就是说,差一点我就要叫做阳子了,这个大众的名字也很适合晴天出生的女孩。
在法律意义上,我,角隐青空,是不存在的。那个人也是第一次诞下自己,忘记了还有出生证明这种很重要的东西,俊夫可能也忘记了,等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有点太晚了,于是我只能没名没姓地活着。
总之,现状就是,我是个不存在的国民。多亏了那个人的疏忽,我连学校都去不了,还好俊夫教了我一点知识,否则我会变得很悲哀的。
姐姐,下次再诞下自己的时候,千万要记得准备好所有该准备的东西。
所以俊夫老这么和我说。
我也能诞下自己吗?我不知道。说实话,有时候我觉得俊夫是在骗我,我根本就是个普通的小孩,因为我根本没有除了这段人生以外的记忆。可当他把那个人的照片给我看时,我又莫名地能够相信他了。
我和那个人完全一样,从眼眸到长相,甚至是嘴角拉扯时扬起的弧度。我就是她,她是曾经的我。
那个人自己的名字叫铃木青子——我是不是忘记告诉你了?
青子是在广岛长大的。俊夫说他们祖上老和奇奇怪怪的灵异事件扯上关系,说不定这就是一切会发生的根本原因。不过青子和俊夫倒是没遇到过什么怪事。
然后,原子弹掉下来了,就落在广岛。
俊夫说那是一段很难熬的时期,尤其是原子弹触地的瞬间,庞大的蘑菇云倏地炸开,冲击波压垮了近乎整座城市,高温也蒸发了生者的存在,逃难的人像潮水一样涌出广岛,恐惧着会不会有第二颗原子弹落下,简直是如同地狱的景象。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青子没能在那场灾难中活下来,我可能就不在这里了,更没办法写下这篇日记。
青子和俊夫就在逃难的人群里,她惊恐地想着“我要活下去”,这份执念强烈到化作现实。
于是,原子弹落下的二十年后,她在即将死去之前生下了自己——所以我出生了。
俊夫说美洲的蜥蜴也能做到同样的事情,dna复制后再度分裂,在子宫里凝聚成新的生命,而后“自我”就能再度诞生。
非常的……怪。
我没去过美洲,青子也不是蜥蜴。俊夫说一定是强烈的生存本能让青子拥有了孤雌生殖的能力,但我更觉得是核辐射变异。
我看过村子的影院看过关于核辐射的纪录片,广岛那些活下来的家伙变得虚弱又奇怪,很像是古怪的生物。
美洲的蜥蜴在有限的生命力可以重复地实现孤雌生殖,但青子只生下了我。
我对她的印象是出生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她的双眼,深蓝色的,像清晨还未亮起日光的天空。后来,我也能在镜子里看到这双眼睛——我的眼睛。
我诞生之后,青子几乎是立刻就死去了。然后俊夫带我来到津头村,就是这样。
很怪,对吧?所以我不敢和任何人说。
而且,你有没有发现,我说起青子的时候,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这么说俊夫一定会生气,但在我心里,铃木青子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我更情愿将她定义为“母亲”,而不是“自己”。
你是不是要说我很自私?我可是青子的生命的延续,怎么能够忽略她的存在,自顾自地成为“自己”呢?也许吧。
还是青子时候的事情,我一丁点也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广岛的一切,那里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拉扯着年幼的俊夫长大的,只知道俊夫抚养着我长大。当然,我更加想不起原子弹落下的那一天会拥有的惊恐的求生意志。
现在的我就像是一块被洗干净的布,只沾染了津头村的气味。即便如此,俊夫还是把我当做姐姐那样爱我。这让我变得不那么像我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出这种感觉。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只是角隐青空,而不是铃木青子。
在你老去之后,你会再度诞下自己。
俊夫也总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