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高贵的庭审团不由得对他又轻视了几分,认为着只是个负隅顽抗、做事粗手粗脚的冒失鬼,从他上蹿下跳的轻浮举动就可以看出来,一位真正的律师不会这么做。
  点亮蜡烛的警察正在角落里把额角的细汗擦干净,听见古费拉克喊出声时耳稍忽地一动,忍不住抬头望去,这一细微的举动立刻被古费拉克敏锐地捕捉到。
  “——你知道,是不是?”古费拉克紧盯着他,就像他们曾经见过面。
  警察只好说:“我知道。”他指了指纸张下的签名,“这份报告是我撰写的。”
  古费拉克立即把名称念出来:“德克雷先生。”
  德克雷点头,屏气凝神地等待着他下一句话。
  古费拉克从胸口放领巾的地方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小心翼翼地展开,递给德克雷:“我这里有一张当时卢布瓦先生伤口的描摹图,想请您鉴定一下它的真实性。”
  德克雷看了眼,就立刻想起这张画的来处,他向来是个心直口快的人,随口便说:“我知道,杜朗德医生画的,他画这画的时候,我和头儿都在边上看着呢——头儿还夸他画得好。”
  他抬头想把他头儿找出来,加深这句话的真实性,找了大半天,才发现他头儿躲在柱子的阴影里,任凭他怎么使眼色,头儿就像钉在那里似的,死活不肯出来。
  德克雷察觉到一丝微妙的不对劲,他奇怪地想,那日头儿对杜朗德医生可热情了,不知今天为什么又是这种态度。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位职位低下的小警察身上,德克雷生来都是隐没人群的存在,忽然变得万众瞩目起来,立刻感受到他肩上所承担的责任,本着严谨的职业态度,他对着描摹图和伤情鉴定报告煞有其事地看了好一阵,才坚定地点点头:“画得一模一样!瞧!脑袋上的痣也画上了。”
  跃动的烛光被菱形玻璃反射着,光线从四面八方汇聚成一束,照射在德克雷身上,这一刻,他晕乎乎地站在了舞台中心。
  克利夫特终于想起这人是谁,在吉许家时,他曾经见过他。
  律师能从众多警察里准确地挑出这个人,不是杜朗德曾对他讲过,就是被玛姬提点过。
  他没能忍住,又回头看了眼杜朗德,可惜这时候杜朗德恰好转过身去,正与后面的人低声交谈,克利夫特没能等到杜朗德扭过头,身边的警察就敲了敲他的肩膀,以示警告。
  这时候庭上的辩护已经进入到下一阶段。
  古费拉克站在了光线中间,又把地上那块猪肉踢到光线下,猪肉在地上拖拽留下的油渍,立刻吸引了一小群蚂蚁。
  古费拉克大发善心地避开它们,但等他把脸朝向听众席时,那股吊儿郎当的气势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张年轻严肃的面庞。
  “想必你们都看清楚了,”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克利夫特先生这把枪所造成的伤口,与卢布瓦先生身上的伤口有着极其明显的差别。”
  那些没有专门研究过这方面知识的人,在做判断时难免有些懵懂迷茫,但他们确实看见了两个伤口在形状上存在的差异。
  西蒙心头隐隐约约浮现出一种不对劲的感觉,自从古费拉克开口后,庭上的局势仿佛不受控制地朝着一个方向一去不复返,他眼角瞟见古费拉克想要说话,立刻打断:“反对!你射击的距离方向,甚至材料都不一样,我强烈反对将这种谬论作为辩护依据!”
  “我承认,这种证明方式有些牵强。”古费拉克的干脆爽快出乎西蒙的意料,但他仍旧不敢放松,知道这个把头发用发油全部梳上去的年轻人肯定不安好心。
  这位讨厌的律师的眼睛在他身上来来回回地绕了一圈,忽然咧开嘴笑了一笑:“所以,先生,眼下我们不考虑怎么验证这个伤口是不是这把枪造成的——这个问题怕得等到几百年后有定论。重点在于,弄清楚克利夫特先生的枪所造成的伤口什么样的。”
  西蒙试图理解他的话,但他的脑袋实在过于迟钝。
  古费拉克不给他理解的时间,他不疾不徐的声音又扬高起来:“想必各位都清楚,不同枪支造成的伤口各不相同,为了验证这个结论,请问在座的各位,谁随身携带着枪呢?”
  要枪。
  这句话西蒙听懂了,他迫不及待地翻了个白眼讥讽道:“谁会随身带枪?并非人人是崔维斯克利夫特。”
  古费拉克意味深长的眼神落在他身上。
  西蒙忽然感觉不妙。
  “谁会随身带枪,”古费拉克重复着他的断言,带着一种微妙的、戏谑的语气,表情温和地问,“西蒙先生,那请问您腰间别的是什么?小孩子的玩具枪吗?”
  西蒙下意识地低头,脸色瞬间就变了。
  他今天早上在玛格丽特家中醒过来时,玛格丽特已经帮他备好了衣服。
  天冷得他头脑发浑,他又熬了大夜,迷迷糊糊就被玛格丽特服侍着把衣服穿上了。
  玛格丽特很贴心,挑选的衣服温暖、舒适,又不至于像他叔叔一样行动不便,他很满意。
  自从她小儿子乔纳森病愈后,她对他加倍用心,让他几乎舍不得离开她,冬天的被窝里有女人的存在总是会多几分温暖。反正他妻子也跟别的男人厮混,他全无道德上的困扰。
  这些天,西蒙过得醉生梦死,尽管皮埃尔逃之夭夭,但能把克利夫特这颗眼中钉肉中刺拉下马也是一件乐事,甚至能借此继承他的工厂,他的奥德修斯号,那可都是让人垂涎欲滴的金山银山。
  拖特律家族定能借此更上一层楼,托特律家族以黑奴贸易起家,他也算是继承家族的优良传统。
  西蒙托特律是如此的得意忘形,以至于他忘记了自己的配枪已经很久没出现在他视线里,他忘得一干二净,等他再次想起时。
  就是法庭上,众目睽睽之下,古费拉克要他把枪拿出来。
  西蒙咽了口唾沫,脑子几乎要炸开锅了,这枪是怎么挂上他腰带的?是他喝酒喝多了,还是…
  古费拉克五指并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既然您带了枪,不如您来试一试?”
  不行!西蒙只觉得手脚发凉,他惊恐地望了一眼叔叔,眼中带着无声请求。
  托特律市长没看懂,他已经快被该死的衣服和该死的椅子折磨疯了,是他坚毅的意志才没能让他像蛆一样扭动。
  对于侄子的磨磨蹭蹭,托特律市长感到很不满,听众席已经有人带头吹起口哨,这更让他感到威严被侵犯。
  为了尽早结束这场闹剧,他从椅子上挪了下来,获得了更大的空间——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他走到侄子身边,拔出侄子的枪,侄子跟木头人一样,僵成石像。
  托特律市长心中莫名产生了一丝鄙夷,他抬手,对准地上的猪肉,扣动扳机。
  ——砰!
  托特律市长被小型手枪的后坐力震得后退了几步,差点坐倒在克利夫特身上,是古费拉克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
  庭审团、听众席都死了人一样寂静,这让托特律市长不由怀疑他真的杀死了人——他清楚自己的枪法并不是十分精准。
  紧接着,他看见了浑身不断发颤的侄子,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几乎是在枪响的一瞬间变得苍白,托特律市长从没见过侄子这个模样,他心头涌上一股疼惜。
  “怎么回事?”他威严地问。
  古费拉克开口,他的声音很清晰,有力中又带着一种慢悠悠的优雅,这种声音进入到托特律市长耳中就变成贱兮兮的声音。
  “我想这下就清楚多了,”他蹲在地上,戳了戳那滩可怜兮兮的肉,“嫌犯的枪所造成小而深,审案官先生这把枪所造成的伤口大多在表层。”
  在听众席之中,有人得意地喊出他的发现:“这两把枪一模一样!”
  古费拉克寻找着声音的来源,给了他一个赞许的微笑。
  那人是个年轻的小个子,长得灰头土脸的,只有一双眼睛散发着机灵的光芒。
  克利夫特莫名觉得他的声音有些熟悉,但他的心神更多地被那两把枪占住了,他眯起眼睛,这位从古费拉克发言起就一言不发的囚犯突然轻蔑地一笑。
  “不用困惑,这就是同一款枪,只是仿品与正品的差别而已,各位可以看见,我的手枪下面有一个钢印,那是卡西米尔先生的印鉴,这是他发明的一种新型针式底火左轮手枪,特点就在于它的撞针斜插入弹壳、子弹需要打击此撞针才能发射。”
  他缓缓站起来,脚踝上的脚镣随之被牵动,在悄无声息的法庭上发出清晰的晃荡声。
  他走到古费拉克身边,低头端详几秒,刚想要说话,托特律市长突然喊道:“嫌犯!未经允许不能擅自移动!不能擅自开口!警察!”
  有警察犹犹豫豫地想把他拉扯回去,在这几秒之内,克利夫特压低声音飞快地说:“仿品因为撞针的位置略有差别,子弹射出后造成的伤口会不一样,律师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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