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古费拉克恭敬而愉快地朝他鞠了一躬,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双手递向庭长:“这是关于克利夫特先生还清银行、债主债款的押条,您可以详细查看一下。”
  托特律市长还能干什么,他只能戴上眼镜慢吞吞地把纸条上的字看一遍,实际上什么船只、工厂他通通不再去想,心里恨不得这件破事赶紧过去,保住他这来之不易的官职。
  在众人安静的注视下,他摘下眼镜,不甘不愿地宣布:“行了,我宣告被告无罪释放。”
  克利夫特的脑子痛得厉害,他揉了揉手腕上手铐留下来的红印,皱起眉头看向杜朗德。
  尽管监狱长好心帮他掸了掸灰,但在历经多日牢狱的折磨后,他早就衣衫不整,衬衫的扣子不知道掉哪里去了,带着青黑印记的胸膛裸露出来,黑色卷发耷拉在脸侧,几乎看不清他的长相,只有一双灰绿色的眼睛闪烁着警惕而冷淡的光芒。
  杜朗德朝他招招手,正打算跑过去扶住他,他没能走两步,门口忽然走进一个人,他背着光,身影被光线勾勒成一道黑色的剪影,冷漠威严。
  黑影开口说话。
  “我反对判决!没人*能够证明是被告是主观意志上想要窝藏罪犯,还是罪犯自己藏在船上!”
  托特律市长眼睛猛地一亮,他扭头看向克利夫特:“崔维斯克利夫特,你要怎么解释。”
  “我不认识嫌犯,庭长先生。”
  那人从走到庭中,露出他狰狞可怕的皱纹,这人是沙威,他逼近克利夫特,薄嘴唇张开,露出他的牙床肉:“但又有谁能证明你不认识嫌犯呢?”
  法庭陷入死一般的沉默,一只黑蝙蝠哗啦啦从窗边飞起,扑簌簌落在门口。
  沙威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他张开嘴巴:“我宣布…”
  “稍等,”一个沉稳镇定的声音从左边席位响起,“我能证明。”
  克利夫特猛地扭头看向左边。
  就在他安危悬之一线的时候,他也说不清楚他的视线是落在那位站着的、满脸风霜的应声者身上,还是落在与亚当紧挨在一处的玛姬身上。
  第56章
  克利夫特皱起了眉头。
  玛姬也皱起了眉头。
  庭上谁也没见过这人,这下全都皱着眉头掉过头去。
  玛姬压低了声音同亚当说话:“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亚当的面色有些凝重,他同样压低了声音:“你要知道,他这种人要是知道有谁为了他受罪,定会寝食难安——为了他的身体健康,我只好把他带上船来…”
  他开了句玩笑话,但此时谁都没笑,玛姬甚至有点生气。
  “你分明知道他是这样的人,还把他带上船!”她强忍着怒气,“现在好了,他一站出来,免不了要受牢狱之灾——你倒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高高挂起,我们呢?这段日子我们日夜辛劳,克利夫特受的苦又算什么?”
  一想到自己精心谋划的一切都付诸东流,近在咫尺的胜利也失之交臂,她就气打不出一处来。
  那人穿了件土黄色的大衣,一双历尽风霜的眼睛就这么坚定地望着沙威。
  沙威的眼睛立刻绽放出光芒,能让这位经验丰富的警官有如此反应的,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
  “现在让你们看清楚,”他把毡帽摘下来,露出全白的头发,“我就是冉阿让。”
  他的神色泰然自若,几乎所有人都惊呆了,托特律市长一度开口想叫宪兵抓住他,而沙威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快步走到冉阿让身边,牢牢抓住他的胳膊。
  在此期间,冉阿让一动不动。
  “我出现在这里,是为了终结这一切不必要的错误,”他嘴里说着,“这位可怜的先生对这一切的一切并不知情,还请你们尽快释放他,不要再为难他了。”
  他顿了顿,又转过头看向沙威,神色平静而温和:“先生,我知道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逮捕我这个犯人,那么也不用再扰乱别人的生活了,就让一切从我这里终结吧。”
  他把手放到身前,示意沙威逮捕他。
  沙威立即拿出来手铐,他几乎要得意洋洋起来。
  “囚号24601,苦役犯冉阿让,”他沉声说,“看起来你已经认清了你应该得到的结局,你这一次别再想从我手下逃脱!别再负隅顽抗了!”
  冉阿让轻松释然地笑了一笑:“我已经接受我的命运,请逮捕我,把那位无辜的可怜人释放了吧。”
  这场庭审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结束了,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走进法庭,走出来的却是一个年轻人。
  玛姬抬手戴上兜帽,扭头上了马车,亚当紧跟其后。
  克利夫特慢了一步,便看见老黑马抬起蹄子,慢悠悠地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马蹄扬起层层雪尘,杜朗德从法庭里匆匆走出来时,看见年轻男人站在雪雾里的孤独身影,忍不住走上前想去安慰几句,刚走到他背后,便听见克利夫特喃喃自语:“我真是精神不正常了。”
  杜朗德满脸困惑,杜朗德大惊失色。
  “您还好吧?”杜朗德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生怕哪句话刺激到这位神色沉重的人。
  克利夫特像钉子一样扎在地上,脸朝着马车离去的方向,沉默了有一阵,才仿佛像是从浑浑噩噩中惊醒:“我没事,走了。”
  他发誓再不会为了无关紧要的人动怒,这是天底下最没有意义的事情。
  当马车驶过法院又从警察署掠过时,玛姬终于放下捂着额头的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不信你没有预料到这一幕,亚当。”
  “我不信你没有预料到沙威会阻止判决。”亚当回答,“这就是我的解决方法,对于你在法庭上的指责,我并不接受。”
  玛姬沉默不语,她听见亚当意味深长地对她说:“我不信你让我去关心冉阿让是否安置好,顺道说一声克利夫特的遭遇时,心里没有别的打算——你我都知道他有五六十万的巨款。”
  “我预料到了他会送钱。”这个决定是玛姬反复思考后决定的,这是唯一一种能尽快解决问题的方式。
  尽管如此,她仍有些闷闷不乐:“但我没想到他会为了克利夫特…”
  “那是你还不够了解冉阿让,”亚当抓住她的手,他的手温暖得足够慰藉人心,“珂赛特在皮埃尔他们的照料下能够安安全全地长大,冉阿让当然能够放手去做其他事情。”
  玛姬慢慢地抽出手,揉了揉太阳穴。
  “我猜想他会被押送到土伦监狱受审,那是关押终身苦役犯的地方。”
  亚当漆黑幽深的眼睛盯着她湛蓝色的眼睛,半晌眉头轻轻一拧:“你想要干什么?”
  玛姬张开嘴,无声说了两个字。
  亚当笑了:“如果把这法子用在克利夫特身上这事就不用这么复杂了。”
  “这不一样,亚当,”玛姬轻声反驳,提起这一点时,她的心情略微沮丧,“你说冉阿让触犯法律了没有——他偷了面包、保释期间逃跑、越狱,这些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然而要是就这么认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恐怕连上帝都要为他喊冤。”
  玛姬缓了一阵,才继续道:“他偷面包,是为了不让侄子挨饿;他逃跑,是因为这个社会根本容不下苦役犯的身份,至于越狱,他是为了珂赛特。然而这个悲惨的社会和可怕的法律会因为他有苦衷就轻易原谅他吗?并不会——亚当,只要他还以冉阿让这个身份存活,这个世界就永远容不下他。”
  “他已经打上罪犯的烙印了,”玛姬抿住嘴唇,“但克利夫特还没有——如果想让他在这个世界上光明正大地生存,就要让他从监狱里堂堂正正地走出来。”
  亚当久久地望着她。
  他捧住玛姬的手低头亲了一亲,眼睛里露出笑意:“照这么说,恭喜你,你成功了。”
  “沙威一定会像老鹰一样盯紧他的猎物,”玛姬的神情平静,“但弗赛市的宪兵和警察向来不顶用,冉阿让暂且关押在哪里?”
  “我向德克雷打听过了,”亚当回答,“在城郊那个监狱里。”
  玛姬终于淡淡地笑了一笑。
  *
  古费拉克得到了一瓶好酒。
  他要去做一件在此之前从未做过的事情,他有些紧张。
  他走下马车,站在碉堡似的监狱面前看了眼,推门而进。
  沙威正坐在炉火前烤暖,看见他便立刻站了起来,一双鹰眼盯着他。
  “你想要做什么事?年轻人?”
  “找看守叙叙旧,警察先生。”古费拉克晃了晃手里的威士忌,“从酒庄里淘来的,得有五六十个年头了。”
  沙威看了眼看守,看守乐呵呵地伸手朝古费拉克的肩膀拍了一拍:“年轻人,真识相呐。”
  酒鬼一旦看到好酒,眼中便再也看不见上司眼中的警告了。
  而沙威呢?
  他知道其中有诈,但他对自己很自信,他不对这位无能的看守寄托任何期望,甚至讨厌他嘴里散发出来的腐烂味道,便拿起烛灯,摆摆手:“我去看看嫌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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