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医生一眼瞥去,那孩子的嘴唇青白,脸上浮现出不正常的紫色,胸膛的起伏近乎为无,他伸手触摸额头,触感是惊心动魄的冰凉。
他沉吟了一会,摇摇头:“我不知道。”
“您是大夫,您怎么会不知道?”
他看向出声的女孩,神色不悦:“你们难道看不出来他脸上的死气吗?我如果能与死神抢人,早就被召到宫中做宫廷医生了!”
那昏迷的孩子听见医生的话,忽然打起寒颤,牙齿咯吱咯吱作响,只是蜡烛火花爆开的功夫,他就发起高热,浑身大汗。
医生的眉头皱起来:“寒热交替——这是疟疾的症状。”
玛姬也看出来了,她熟悉这种病症,她的母亲就是因为肺结核身体虚弱,不慎染上寒热病而亡。
“金鸡纳煎剂或许管用,”玛姬说,“先把他抱到炉火边去。”
她四地里环顾一周,吃惊道:“这只是初春,您家不烧火吗?医生?”
医生的脸色有些尴尬,他吞下口水,梗着脖子道:“我不怕冷,小姐。”
这是个医术贫瘠的穷医生,开春赚够的钱甚至不够他买取暖的煤炭。
玛姬脱下披风裹住孩子,心想来错地方了,头也不抬道:“金鸡纳树皮总有吧,先生?”
这是圣安东尼街区,被贫穷乌云笼罩的地方,因此金鸡纳树皮也是没有的。
玛姬咬住嘴唇,一呼一吸间做了决定。
“您去找公白飞先生,叫他把能带的药都带上。”她对博须埃说,“我把孩子带回公寓,如果在半小时内他没有躺上温暖的床铺,恐怕我们就看不到他睁开眼了。”
“您把孩子带回公寓?”博须埃看着她,“这里离公寓有段距离呢。”
玛姬抱起孩子就往外走。
“我会驾车,”她嘴角微微一勾,似乎是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事情总不能比那天晚上更糟了吧?”
伽弗洛什跳上车,把男孩拉了上去。玛姬朝马臀甩了一鞭子,那力度比博须埃还要大,马吃了一惊,拔足奔跑起来,眼看就要撞上墙壁,玛姬猛地一拽缰绳,硬生生把马头扭到正道上,眨眼就消失在黑暗的小巷里了。
“人不可貌相,”医生说着牵出他行医用的骡子,“您骑这畜牲吧,它是适合您的。”
博须埃回过神一瞥,那骡子头顶粉嫩嫩的,明摆着秃了一截。
他长叹一口气,认命地跨上骡背。
第65章
伽弗洛什没坐过马车,这孩子从出生开始一切的行动都靠一双脚,他靠在车窗边,享受着风从窗缝灌进的阵阵凉意,心想,这要比他全力奔跑时引起的风还要大,街道上的人虚影似的一晃而过。
怀里的孩子抽搐了一下,他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把窗帘拉上,”玛姬头也不回地嘱咐,“抱紧他,别让他吹到风。”
做哥哥的惶惶不安的看着弟弟,他们两个人相依为命,如今一个昏迷不醒,另一个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不免陷入失去亲人的恐惧中。
“不要怕,小鬼,”伽弗洛什看着不远处的小公寓,它在黑夜里亮着一小盏温暖的明灯,“你的兄弟有人救治了。”
玛姬使劲勒住马,从车辙上跳下去,跑着去拍门,她跑得着急,一脚踩在裙角上,趔趄着往前扑去。
一双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往上提,把她稳稳当当地放在台阶上。
玛姬抬起头,冉阿让正拧着眉头看着她,他在此之前都站在阴影里,因此玛姬没有发现他。
“您没事吧?小姐?”他的视线放在马车里,直觉告诉他,那里面还有生命存在。
玛姬喘了口气,心道怪吓人的。
“车厢里有个生病的可怜孩子,麻烦您把他带进来。”她简洁地说完,大跨步迈进屋里,扬声喊,“哥!你去烧点炭火和热水!”
皮埃尔已经把他那套出门的衣服穿在身上了,看见玛姬时绷紧的神情为之一松,下意识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上帝保佑,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去找你了。”
他想去亲亲妹妹的手,而玛姬却对他伸出的手视而不见,蒙头就蹲在柜子前翻箱倒柜地找起东西来。
冉阿让风风火火闯了进来,他那张粗犷的脸庞上此时写满了焦急,皮埃尔就算是再迟钝也察觉到不对劲了,他往冉阿让怀里看了一眼,心里叫了声上帝。
他笃定这是寒热病的一种,他的父母都是被这病送走的,就连他最亲爱的妹妹,也险些因为这病被死神从他身边夺走,
那些夜不能寐、心惊胆战的日日夜夜让他对这种病恨之入骨,也恨上了那个让妹妹患病的人——即便那人对他有恩,但这两种情绪在他心里毫不冲突。
“在找你生病时没用完的药吧,”他说,“你去做你的事,玛姬,我知道放在哪里,还剩一剂。”
冬天里那次落水使玛姬没好转的病情雪上加霜,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才被允许走出家门,一天里连看几页书都头晕,自然不知道药剂放在哪里,她一声不吭地起身,把烧水壶灌满水放上炉子。
那孩子浑身冒汗,她便用干帕子轻轻擦拭着他的额头。
冉阿让抡起斧头劈开木柴,伽弗洛什把它们捡起来丢进壁炉里,他的眼睛望着冉阿让,嘴里赞叹道:“天!您力气真大!”
屋子里很快暖哄哄起来,除了病人,所有人都发了汗,冉阿让额头上的汗水流向鼻尖,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他也不擦拭,目光沉沉地看着孩子。
玛姬正试图把煎好的药灌进他嘴里。这药是亚当临走前给玛姬抓的,他去帮瓦尔诺公爵做一些关于瓷器、丝绸、茶叶之类的生意,没办法时刻照顾玛姬,索性配了驱寒祛毒,养生补血用的药方,怎么喝都不出错。
药是苦的,那孩子在昏迷中也皱起眉头,抿紧嘴巴说什么也不张口,褐色的液体就从他嘴角流下来,直直淌进脖颈里。
死寂在暖和的空气里游荡,只有木柴噼里啪啦迸溅出火星的声音划破这片寂静,玛姬下意识朝冉阿让看了一眼,只见历尽千帆的老人嘴里念了一句上帝。
这时候从楼梯上发出来的动静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珂赛特被这响动惊醒了,迷迷蒙蒙地站在台阶上,问:“亲爱的爸爸,你们在干什么?”
冉阿让站起来,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只有在面对珂赛特时才能变得温柔,他轻声说:“你去睡吧,没什么事情。”
他不打算让珂赛特直面死亡,这对她来说太残忍。
玛姬怀里的孩子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了,她察觉到自己陷入一种无可奈何的惊慌里,她不忍再看孩子的脸色,便抬起头,试图从别人的视线里汲取力量。
伽弗洛什和大的孩子都眼巴巴看着她,仿佛她是个能与死神做斗争的战士——实际上她无力抵抗死亡,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瘦小的躯体在怀里一点点冷下来。
冉阿让满眼怜悯,皮埃尔在察觉到她的视线后,伸手握住她的手。
深夜万籁俱寂,夜枭时不时叫几声,仿佛死神的催命符就在玛姬快受不住这气氛时,屋外忽然响起一声骡子叫。
紧接着公白飞推门而进,他只披了件大衣,可见出门仓促,而跟在他身后的一个老头子,甚至只穿了一件睡袍。
“这是我老师,皮埃尔路易。”他简短地说,“老师家离我的住所很近。”
路易先生一把年纪了还被孽徒从床上扯起来在寒风里狂奔,冻得哆哆嗦嗦,进了屋才长舒一口气,他搓搓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
“伤寒、晚期、绝症。”他摇摇头,“他太虚弱,放血对他来说也没有用,煎副金鸡纳煎剂试试吧。”
金鸡纳煎剂灌进嘴里,顺着嘴角流下来。
天亮了。
孩子没了呼吸。
哥哥失去了弟弟。
皮埃尔看着玛姬眨了眨眼睛,几颗泪珠就这么滚落下来,心里不免有些担忧。
“不要自责,”他在她耳边低声说,“你已经尽力了,亲爱的,振作起来,去安慰那位可怜的孩子。”
玛姬的眼睛动了动,那孩子就扑进她的怀里,他没发出声音,泪水却浸湿了玛姬的衣襟,她慢慢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皮埃尔路易叹了口气:“去找位牧师吧,好让这孩子入土为安。”
他年纪大了,又跟着熬了一晚,如今尘埃落定,只觉得再不睡觉死神就要顺手带走他了,便朝公白飞使了个眼色。
“我送您回去。”公白飞低声说,他神情低落地走出门,伸手把老师扶上骡子。
“如果你想成为医生,首先需要接受的就是死亡,”老师伏低身体对他说,“说实话,就算是早几天,那孩子也救不活,我想你应该找个时间去安慰那位姑娘,她看起来难受得要死了。”
冉阿让在路易进门的一瞬间就躲进侧屋里,此时才现出身影,他刚走到客厅里,公寓的门忽然被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