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心情沉重的众人都抬起头来,最终是皮埃尔走过去把门打开。
是房东,一个爱占小便宜的妇人。
“早上好,夫人。”皮埃尔走下台阶,顺手掩上门。
“我看见一辆马车和一匹骡子在门外停了一晚上,”房东踮起脚试图往门缝里看去,“我把房子租给你,可不是让你开宴会用的,这会弄脏房子的地板!”
皮埃尔胡乱应了,敷衍地打发掉她,便转身走回房子里。
那房东见皮埃尔面色疲惫,神色匆匆,料定他彻夜不眠,与不三不四的人厮混在一处,正想跟上去训斥几句,借此收点小费,那木门“砰”地一声甩上,差点砸到她鼻尖。
这激发起房东的一探究竟的欲望,这套公寓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只是后来落魄了不得不搬出去,以出租公寓维持基本的生活,她熟悉公寓的每一层、每个门窗,每一条缝隙,便绕到屋后,踮起脚尖,老鼠似地攀上一扇封死的窗户,这扇窗户间有一线足以容纳一只眼睛的缝隙,从缝隙望进去可以看见侧屋。
正巧侧屋的门是开着的,房东眯着眼睛,隐隐约约看见冉阿让庞大的身躯倚在侧门——她从没见过这号人。
她费了老大劲从缝隙里看清屋子里的人,两个男的,两个小孩,一个姑娘,那姑娘怀里还抱着个孩子。
房东打了个哆嗦,她住在圣安东尼街,知道这里有许多浪**子,做那些贵族子弟的情人,她被一个可怕的猜想吓得膛目结舌,连忙跑掉了。
到了快晚上的时候,房东才渐渐缓过神来,可好奇心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挠得她心痒痒。犹豫再三,她还是大着胆子靠近那扇门,只见屋内的烛火摇曳不定,几个人的黑影拉得长长的,鬼魅般地投射在墙上,他们都穿着披风围在一处,就像是进行巫术的异教徒,紧接着从大门鱼贯而出。
他们脚步匆匆地朝着郊区的方向走去。房东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决定跟上去。
这时候太阳挂在西边,月亮挂在东边,工厂里喷出来的烟雾让整个世界昏昏黄黄地拢了层纱,房东的眼睛因为做惯了针线坏掉了,有一段时间她失去了他们的踪迹。
她茫然团团乱转了一会,累得倚在一个公墓边的栅栏上歇了一阵,这时她看见有一行人从远处走来,离坟场关上铁栅栏还有一刻钟的时候,他们走进了这个阴森森的坟场,里面埋在的都是没有名字、没有家的人。
这个队伍里多了个人,从他胸前的银色十字架可以看出这是个神父,他低着头念了些经,此时有两个人脱离队伍,拿起铁铲在一处小空地又刨又挖。
一个小包裹被人放了进去,神父画了一个十字,洒上圣水,溜溜哒哒走了。
那些人静默地围成一圈,仿佛在进行邪恶的仪式,可怜的房东哪见过这种世面,惊得几乎晕过去,哆哆嗦嗦掏出嗅盐狠狠闻了,落荒而逃。
不能让这群诡异的人在她屋子里住着!她边跑边想,明天就把他们赶出去,至于租金,那当然是不能退的!
可怜的房东一心想着明天的计划,根本没看见眼前的路,就这么一脚踩空,摔进路边的大坑里,摔断了锁骨。
第66章
玛姬拿帕子沾湿轻轻擦拭着鞋尖沾上的泥土,那泥土呈现出诡异的红褐色,散发着一股腥臭的气味,这是尸体腐烂发酵的味道。
皮埃尔从她身后伸手把她的鞋子拿了过去。
“明天我去鞋店买双新的,”他低头看着妹妹,“你得去睡觉了。”
玛姬给了他一个白眼。
“这是妈妈送给我的,我可舍不得。”
皮埃尔笑了一声,他的视线落在玛姬的脖颈处,声音轻飘飘的:“那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呢?”
玛姬下意识低头一看,胸前空荡荡一片,皮埃尔紧盯着她,追问:“项链呢?妹妹?”
玛姬张了张嘴,这才发现那条白贝母项链不知所踪,她努力在记忆里翻找了一通,却一无所获,只能用笑意掩饰心虚:“他们睡了吧?哥哥?”
“那个小的哭了一会,睡过去了,他太累了。”
皮埃尔拿起刷子小心翼翼地擦洗鞋子上的泥土,他干这种活还算利落,玛姬倚在墙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他翘起来的卷发。
“巴黎怎么这么多弃儿,”她没精打采地问,“走在街道上,那些穿得破破烂烂的,就是没爹没娘的孩子。”
“有娘生没娘养,做父母的大多连自己的儿女都养不活,这很正常。”
皮埃尔用帕子擦干水分,把鞋子晾在窗台上,洗干净手。
“去睡觉吧,”他催促,“心里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但玛姬一动不动,她咬住嘴唇,出神地望着天上挂着的银色月亮。
皮埃尔抓住她的肩膀,带茧子的拇指摩挲着她的皮肤,玛姬收回视线,看见哥哥灰色的眼睛通透明亮。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玛姬,”他说,“说实话,我支持你。”
玛姬抬眼望着皮埃尔,他的性格其实一点也不沉稳,这些年在外闯荡跌跌撞撞吃了许多亏,但在她躲在家里不出门时,是他支撑起了她们娘仨的生活。
“冉叔要照顾珂赛特和莉莉莲,已经够累了,”她说,“让玛格丽特收养他,我来交生活费,你给巴克利找份工作,他已经长大了,该为玛格丽特分担责任了。”
皮埃尔皱起眉头:“玛格丽特——我认为她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
“她找不到工作,只能给人洗衣服。”玛姬轻声说,“她不是好人,但如果说她不是好母亲,你就看错她了。”
皮埃尔相信她看人的本事。
“我明天去问问弗以矣有没有职位,”他亲了亲妹妹的侧脸,“你明天好好睡一觉,事情交给我去办。”
玛姬也亲了亲他的脸颊:“晚安。”
顿了顿,她说:“明天我得去肖丹弗男爵家里,他的女儿需要一位教师,一个月有两百法郎的薪资。”
她微微笑起来:“我总不能躲在家里,什么都不做,等着你带糖回来吧。”
皮埃尔凝视着妹妹。
“什么都不做?不,你已经做得比我要好了。我曾在父亲的病床前发过誓,只要我一息尚存,就得对母亲和妹妹负责,但我做得不好,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可耻地一走了之——玛姬,我才是那个应该感到羞愧的人。”
*
翌日清晨,玛姬挣扎着睁开眼睛爬下床时,发现床边整整齐齐地摆了一双新鞋,她望着鞋子发了会呆,迷迷糊糊地走出卧室。
太阳把餐厅照得亮堂堂的,莉莉莲吃了早餐,正坐在冉阿让怀里让他绑辫子,珂赛特发现了篮子里的《但丁诗集》,翻开第一页一个字一个字念着,伽弗洛什托着腮帮子,眼睛百无聊赖地乱转。
看见玛姬走下来,他的眼睛一亮,从椅子上跳下来玛姬走到哪,他就跟到哪。
“早安,小姐,我是来跟你告别的,我已经跟所有人告别了,除了先生,他起得比我还要早。”
玛姬的动作一顿:“告别?”
“虽然这里的床很松软,但我睡得不好,腰疼,”伽弗洛什手握成拳头,锤了锤腰间,“我想回大象妈妈那里了,我睡得很舒服。”
他恋恋不舍地看向小男孩:“我会经常来看望他的——尽管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说着他两脚一并,手放在胸口,行了个骑士的礼仪,把他的客人留在这里,一溜烟跑进巴黎错综复杂的街道里。
玛姬额头的青筋神经质地跳了跳,她呆呆地望向冉阿让,意思是他就这么走了吗?
冉阿让心里是对伽弗洛什很喜爱的,他对所有孩子都充满喜爱,他活的年纪最大,看得也就最深,伽弗洛什身上有一种无拘无束的气息,与珂赛特不同,这是一个适合在巴黎街道生存的人。
老苦役犯的脸上露出看破一切的笑意:“他留在这里不自在,他属于巴黎。”
珂赛特属于他,命运将两个无家可归、饱经苦难的人紧紧连在一起,他们相依为命。珂赛特是他灰暗生命里的一道亮光,冉阿让原打算靠着这道光活到极老,玛姬他们又出现在他面前,他们热情、善良、活泼,叽叽喳喳像说个不停的小鸟,这一簇簇亮光把冉阿让的世界照得亮堂堂的,这是上帝对他苦难的前半生的怜悯,赐予他幸福与安宁。
“我可没打算收留他。”玛姬小声嘟囔着抱怨了一句,在冉阿让面前,她的声音就不自觉地放软了,这个慈和的老人有无尽的包容力,任由她像小女儿般撒娇,这是吉许夫人也做不到的——她只会皱着眉头,训斥她举止不够端庄。
冉阿让忍不住笑了笑,他那些被牢狱生活折磨而生出的皱纹在渐渐消失,紧接着他的神色变得慎重:“把这孩子留下吧,他太小,又失去了亲人。”
玛姬收回了玩闹的心思,直白道:“警察对您虎视眈眈,先生,他在我们身边太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