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念完了,他便捧住她的手,亲了一亲。
“念得很好,”他说,“好珂赛特。”
才不是,珂赛特心想,她刚才故意念错了一个音,他都没发觉。
她正想撅起嘴巴埋怨爹爹的不用心,忽然听见木制楼梯传来哒哒哒的响声。
珂赛特抬起头,看见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旋风般跑了下来,玛姬金色的头发披散在身后,雪白的臂膀张开猛地搂住爹爹。
“冉叔!”她兴高采烈地,像个小女孩一样地大喊,“谢谢你!冉叔!”
珂赛特这才知道,爹爹临睡觉前为什么要遮遮掩掩地询问她关于玛姬姐姐的衣服尺寸。
第69章
晴朗的阳光从半开的窗户里斜斜照入,漫天棉绒像失控的暴风雪在空气里打着旋,卡特斯通站在纺织厂二楼,他手里拿着怀表,当秒针停在正中间的罗马数字时,他大吼起来。
“开工了!开工了!”他的声音甚至盖过了轰鸣的机器,“午休时间到了,开工了!杜克!你在干什么!”
他像一只发怒的野兽,扑向一个穿粗布工装的纺织工:“我警告过你,不许把午饭带到厂里!要是布料沾上污渍怎么办!你赔得起吗?”
“您只给我们五分钟吃饭时间,”杜克低着头,“出去吃完再进来,便迟到了,先生,要是我不吃点东西,下午就会头眼发昏。”
“你可以选择不吃午饭,就像其他人一样。”卡特摆摆手,“你老了,回家去吧。”
杜克猛地抬起头,仓皇咽下去的面包让他胃部抽搐:“我家里六个孩子!您不能这样…”
几个管事的架住他的胳膊把他拖了出去,机器齿轮的嘎吱声瞬间吞没了老工人撕心裂肺的嘶吼。
卡特目送这位老工人远离,他早就想解聘他了,年纪越大,做事效率越低,雇佣杜克的钱足够他去重新找一个年轻力壮的工人了。
纺织厂的空气实再呛人,卡特打了个喷嚏,走出厂区。
泪光朦胧间,他心情大好地想,这都是他眼光卓绝,勤勉聪明,忍辱负重,从一个学徒做起,娶了厂长的妻子,熬走了老丈人和妻子才辛苦打拼出来的家业,这是他这辈子都足以引以为傲的成就。
有个醉汉从对街的酒馆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卡特斜眼看着他,忽然起了兴致。
“你过来,”他朝醉汉招招手,“给你钱去买酒。”
醉汉眯着眼睛打量着他,卷曲而脏兮兮的头发挂在脸上,头摇得像拨浪鼓。
“有味道,”他捏着鼻子,“比馊掉的杜松子酒还难闻。”
这对卡特来说是莫大的侮辱。
“闭嘴!”他怒道,“你这个穷鬼!酸儒!你…”
醉汉呲开大牙朝他漫不经心地笑了一笑,溜溜哒哒地往河畔走去,卡顿心头油然升起无名怒火,大步跟了上去。
也许是被侮辱的愤怒蒙蔽了他的眼睛,发烧的脑子使他神志不清楚,那醉汉走了几步,忽然凭空消失在河畔的杂草从里了。
卡特掏出手帕仔仔细细地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往河对岸扫了一眼,塞纳河上的新式蒸汽机船来回穿梭,烟囱喷薄的浓烟遮天蔽日,对面香榭丽舍大道从协和广场延伸至凯旋门,晚礼服与香槟酒的浮华倒影蔓延向南岸,他不胜向往的上流社会正热情似火地向他敞开大门。
然而现实是一个醉汉都能鄙夷他清清白白获得的财产。
卡特打心底里觉得无力,忽然一抹明黄色跃进他的视野。
尽管心情不佳,但某种本能驱使着卡特抬起头。
一个金发女郎站在午间明媚的阳光下,塞纳河水的粼粼波光在她塔夫绸裙上闪烁,粉白的脸蛋美得触目惊心。
卡特参加的宴会不多,但他敢打包票整个巴黎再找不出另一个这样的女人。
一时间他看不见天与地的颜色,恍恍惚惚朝她走去。
“他来了,”伽弗洛什从缝隙里望过去,压低了声音,“他走过来了。”
“好孩子,把脸皱得再难看点。”玛姬清了清嗓子,听见那皮鞋敲击的声音越来越近,便放软了声音,“你吃午饭了没有,好孩子?”
“早餐也没着落呢,小姐。”伽弗洛什回答。
“去街角的面包房买点白面包吃去吧,好孩子。”玛姬伸手想找出点钱币,但她摸了摸钱包,脸上露出一抹尴尬。
伽弗洛什睁着大眼睛望着她。
她终于摸出一苏:“买一个面包,够不够?”
“一个白面包得要两苏,好心的小姐。”
玛姬张了张嘴,她的神情表示她没带足够的钱。
一只手忽然从她身边伸出来,在伽弗洛什面前停下,摊开,上面是一枚银光闪烁的法郎。
“可怜的孩子,怕是饿坏了,”法郎的主人说,“快去买吃的吧。”
伽弗洛什呆了一呆,随即反应过来似得,收下钱道了谢,一溜烟撒欢跑向面包店去了。
玛姬回过头,一个穿着紧身下装、夫拉克马甲,把臃肿身材一览无余地显现出来的中年男人正朝她伸出肿胀的手。
她打了个哆嗦,心想有些活真不是人干的。
卡特先生等不到她伸手让他亲一亲,心里有些遗憾,但他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人,便和善地笑道:“那是可怜的孩子,您真是善良的小姐。”
玛姬含笑不语,她的视线望向卡特的工厂,湛蓝色的眼睛潋滟出钦佩的光芒:“这是您的纺织厂,是吗?”
“是是是,”卡特第一次见到对工厂而不是珠宝和服饰感兴趣的女人,浑身威风一振,“我的工厂,里面有一百多号人,是我的工厂,您想进去看看吗?”
他停顿了片刻,心里清楚在旁人眼中,自己就是个刻薄的厂长。但他自觉问心无愧,在整个巴黎市里,和其他工厂主相比,他已经算是最好的那一批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下意识挡在玛姬面前,不大想让她进去:“我还不知道您的名称,小姐。”
“玛姬冯索瓦吉许。”
卡特愣了一愣:“吉许小姐,您父亲是哪位公爵?”
“公爵?”玛姬收敛了笑容,停下脚步,“我父亲只是位牧师,先生。”
卡特第一时间是松了口气,随即他肆无忌惮地打量起玛姬,心想她身材不够丰满,嘴唇不够性感,眉毛不够纤细,但挑剔来挑剔去,他依然承认这是位难得的美人。
讨好之心立刻演变为征服欲。
“牧师的女儿果然心怀善心,”他往前凑了凑,“那乞儿多可怜,好在有您体恤他。”
“不过都是些手段,”玛姬的目光穿透烟雾,锁定厂房若隐若现的轮廓,它为巴黎贫民提供了糊口的职位,“别人见我行善就能高看我三分,尽管我什么都没有——您却会因此以为我是公爵之女。”
卡特先生怔住了,他不得不承认玛姬说得有道理,巴黎漂亮女郎多得很,但会关心街上的流浪儿的,大多是那些道德高尚、生活优渥、有闲有钱又地位不凡的贵族小姐。
他忽然觉得喉咙发涩,眼前的女人摇身一变变成了毒蛇。
“这么说,您对我是别有所求了?”他吞了吞口水,“我的钱?”
他在心里估摸了一下,心想也不是不行。
玛姬在厂房门口的凳子上坐下,双腿交叠、脊背挺直,这开裂的木凳子被她坐出来天鹅绒王座的风光:“如果我是为了钱财,我就不会来找您,卡特先生。”
“那你想要干什么?”卡特萌生出一种起身走人的欲望,他觉得玛姬有些可怕,但他投资家、野心家的直觉告诉他应该把屁股钉在凳子上。
“您赚的钱比他们要多,”玛姬的目光投向河对岸,“但他们仍然瞧不起您。”
“这是我不姓‘德’的原因。”卡特轻哼。
“我长得要比她们更漂亮,她们却只认为我是牧师的女儿。”玛姬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她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显得她整个人伤心落寞。
卡特心里升起一种同仇敌忾的同情。
“你费了这么大劲找我,想来是心里有计划了,”他说,“我可以为你置办更漂亮的行头,让你在宴会上大出风头。但我也有一个要求,你家的大门永远为我打开,要是你勾搭上公爵侯爵,也得为我牵桥搭线。”
“这种花钱的方式一点也不聪明,”玛姬缓慢地摇头,“您有这么大的工厂,却不知道如何更好地利用它。”
卡特眯了眯眼睛:“把工厂送给他们——吉许小姐,你以为我脑子里装的是水吗?”
他站起身,毫不客气地想要端茶送客。
“您为穷人提供工作,让他们在这个城市有生存的一息之地,这都是您这个工厂的用处,”玛姬面色不变,“但没人意识到,因为他们认为这都是正常、理所应当的。”
“那我辞掉他们,去雇佣监狱里的苦役犯?”卡特眼神一亮,“他们钱少且力气大,等过一段时间,那些被辞退的人成了政府的隐患,他们就得哭着求着我去收容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