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正是皮埃尔。
  “皮埃尔!”克利夫特的声音微微发抖,“皮埃尔!”
  皮埃尔一动不动,克利夫特的视线慢慢移动到他胸口,心下一沉。
  他的胸膛几乎是被炸穿了个碗口大的血洞,弹片,烧焦的织物、骨渣与血液凝成一片暗红,无法依据胸口起伏辨别呼吸,事实上他根本不需要呼吸了。
  皮埃尔生前是个高大的年轻人,但死后立刻萎缩成蜷曲的一团,僵硬地躺在泥土和碎砾间。
  克利夫特轻轻咬住牙。
  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朝着一个方向蔓延,他转过头,视线投向玛姬爬上的那座废墟,皮埃尔就倒在废墟边上,他心里飞快地推算出玛姬出现在废墟上的理由——但最终他打住了念头。
  “愿上帝保佑你,”他伸手轻轻合上了皮埃尔的眼睛,“希望你的在天之灵,也保佑玛姬平安无事。”
  玛姬是你和我都爱着的人,她为你做了这么多事情,看在这份上,请你在上帝面前多说说好话吧!
  克利夫特站直了身体,仰头望着巴黎圣母院,修长英挺的眉宇平和地舒展,呼吸沉稳,唯独紧抿的唇角透露出他的一丝不平静。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心里盘算着,只要没看见尸体,那就是没死。
  废墟前就是护卫军的枪口,玛姬如果大难不死,必定要设法从两军交锋之地逃走,这里道路平直,没有任何障碍物,只有炮火炸穿了商铺房屋的墙壁所散落的砖石,克利夫特的视线落在了离皮埃尔不远的断墙上。
  他眯了眯眼睛,正想走过去仔细观察,耳后忽然掠过去一阵风。
  克利夫特定了定神,就看见古费拉克扑通一声跪倒在皮埃尔尸身面前,一头蓬松的卷发不住发抖。
  “你怎么回事?老朋友?”他哆哆嗦嗦地去摸皮埃尔的脸颊,“嘿!嘿!”
  “已经走了。”克利夫特低声告诉他。
  古费拉克当然知道,他等药劲过后翻出酒窖的窗户,火急火燎地赶过来。起初还在为革命的胜利而高兴,可一路上目睹的残尸断臂却又一点点浇灭了他的喜意,直到看见皮埃尔残破的躯体,这种喜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哀伤。
  这是与他一同游学、一同探讨知识,一同逃课的挚友,如今冰冷地躺在地上。
  “我知道玛姬为什么会竭尽全力反对了,”他喃喃自语,“皮埃尔走了……”
  克利夫特眉头微拧:“你说什么?”
  古费拉克掏出口袋巾,轻轻擦了擦皮埃尔脸上的灰尘。
  “玛姬并不愿意让我们参与这场革命,才费劲把我们灌醉困在卡特先生的庄园里,”他轻声说,“我原本不满她罔顾我们的意志,妄然替我们做决定…”
  他顿了顿,无比艰难地吐出下一句话:“我终于明白玛姬为什么而忧惧了。”
  革命注定伴随着流血牺牲,谁都很清楚,谁都心甘情愿为此献出性命,但谁愿意目睹亲朋好友倒在血泊里的画面呢?
  “这可是从小养大她的哥哥…”古费拉克声音近乎为呢喃,“她该得多伤心啊…”
  “你再说一遍!”克利夫特的声音忽然拔高,“什么哥哥?”
  “皮埃尔冯索瓦吉许,”古费拉克脱下身上参加舞会的礼服,盖在皮埃尔身上,“与玛姬一母同胞,克利夫特先生,您不会不知道吧?”
  克利夫特没有回答。
  他的视线落在皮埃尔身上,神思有些恍惚,是啊,皮埃尔有一头金发,和玛姬一样漂亮的五官,除了有一双灰眼睛,他几乎与玛姬一模一样。
  离开弗赛市前,皮埃尔是怎么说来着?
  马车在石头路上颠簸,青年脸色苍白,灰色眼睛温柔而担忧。
  他说:“山长路远,玛姬只能托付给您照顾了。”
  可他又做了什么来着?让玛姬愤而远走他乡?要是没出他这一茬子,事情会不会就此不同?
  克利夫特的肋骨痛得更厉害了,刺痛使得他回过神,古费拉克正在看着他,眼神分明是看出来什么,立刻担忧地问:“你看见玛姬了吗?”
  克利夫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看了看边上的断壁。
  “她往那边去了,是吗?”古费拉克问。
  “我想,”克利夫特声音沉沉,“我去看看。”
  他大步跨过惨垣,转眼又是一条新街道,这条街道未曾被完全攻破,尽管也被炮火损毁了不少建筑,状况还是要好上不少,伤员比死者多得多,宽阔的街上齐齐摆着伤员,都等待着医生的治疗,而再远一点,是拿布盖住的死者。
  克利夫特一眼就看见了安灼拉,他左胸和腿部都中了枪,头上缠着绷带,显然伤得不轻,正轻拧着眉头让医生给他包扎,那名医生看起来很是眼熟,走上前一看,竟也是熟人。
  当初在法庭上扛猪的那位,克利夫特早就打听清楚了,叫公白飞。
  安灼拉敏锐地察觉到他靠近的动静,立刻抬头望向他,眼里掠过一丝诧异。
  “克利夫特先生。”他的神色有些复杂,似乎夹杂着一丝愧疚。
  克利夫特开门见山。
  “你看见玛姬没有。”
  安灼拉与公白飞对视了一眼。
  “我被霰弹击中了胸口,现在才苏醒,”他顿了顿,“在昏迷前,我似乎见到了她的面孔。”
  “然后呢?”克利夫特的声音急促。
  安灼拉沉默,良久才道:“我听见她在我耳边说话…”
  他似乎在左顾而言他,就是不说清楚,克利夫特有些心急,可隐隐约约的潜意识却也不想让他真的把话说清楚,这时公白飞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过来看看。”他的声音疲倦而低沉。
  他把克利夫特带到陈列尸体的那一处。
  “这里有一具被烧焦的女尸,”公白飞根本不忍心多看,便把头扭到一边,“是在离安灼拉不远处的屋子里发现的,你看她的衣服,以及衣服上沾着的发丝颜色。”
  克利夫特目光定格在那具尸体上。
  “或许是玛姬与安灼拉被困在倒塌的废墟里,玛姬把安灼拉送了出来,她却没能逃出来。”
  克利夫特转了转眼珠子,盯着公白飞。
  “是吗?”他轻轻地自问自答,“我不信——没看到脸,我就不信是她。”
  但这件枣红色真丝波纹绸裙的确是玛姬的。
  第77章
  玛姬知道自己射中了炮兵队长,他捂着胸部,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趔趄着倒了下去。
  火炮仿佛像哑火了似地停顿一刻,死里逃生的喜悦淹没了玛姬第一次杀人的恐惧,她露出笑容,甚至想低头对皮埃尔说:“我成功了!哥哥!”
  但护卫军并不止一门火炮。
  下一瞬,一股携带着热浪的巨力隔空而来,废墟砖石轰隆隆倒塌,玛姬笑容一滞,本能地抬手遮挡,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皮埃尔骤然睁开眼睛,腾空而起,一把扑向玛姬,把她牢牢抱住。
  他们一起咕噜咕噜滚下了废墟,玛姬听见了肉体砸到碎石上的闷响,但箍住她后腰的手臂铁铸般纹丝不动,让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只觉脸紧紧贴着的衣服襟正在迅速濡湿,带着铁锈味的温热液体,正顺着脸颊流缓缓流下。
  躯体咚地一声重重落地,皮埃尔闷哼了一声。
  “哥!”玛姬惊惧地叫了一声,试图从他怀里爬出来。
  皮埃尔又闷哼了一声,玛姬不敢动了,小心翼翼地、带着哽咽问:“哥哥,你没事吧?”
  皮埃尔不答,玛姬只觉得有一只手在轻轻地触碰她的头发,紧接着她听见皮埃尔咳了一声,他的声音闷闷的,不复以前清亮,像是含着什么东西,倒是愈发眷恋温柔。
  “你这里受伤了,”他抚摸着玛姬的脑袋,轻声说,“回去后,要找公白飞看一看。”
  “你到底怎么了!哥!”玛姬心里不住地发慌,她拼了命地从皮埃尔怀里抬起头,忽然脑子里一空。
  皮埃尔脸色全白了,嘴唇发青,一丝鲜血缓缓地从唇角流下,视线再往下移,玛姬终于意识到她脸上的濡湿的什么东西。
  就在几厘米的距离之内,皮埃尔的左胸鲜血汩汩直冒,玛姬颤抖着伸出手试图堵住那缺口,可那鲜血总是从她的手缝里冒出来,头一次,她责怪自己的手不够大。
  皮埃尔艰难地抬头了眼周围的局势,随后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手背上。
  他的声音几乎是得凑在耳边才能听得见了。
  “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他喘了口气,说,“你该离开了,好姑娘。”
  他的话从玛姬左耳里进去,就从右耳里出来了,她现在根本听不见皮埃尔的话,她只是徒劳地拿手,拿衣服去按住皮埃尔的伤口。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暂时没有人朝他们发射枪弹。
  皮埃尔抬手抚摸着玛姬的脸颊,他的手如同冰块般寒冷,冻得玛姬一哆嗦。
  “对不起,”他的声音微弱,就像是将全身的力气用在发声上,呼吸间已经有像破风箱一样的嗬嗬声,“对不起…玛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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