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玛姬试着把他往街边拉去,但安灼拉比莫里斯还要沉,她使出来吃奶的力气,安灼拉仍然纹丝不动。
“这条道路的尽头必定是死亡,叫你非要走这条路!”她忿忿道,“你年轻又不穷,未来的日子还有很长!非得着急这一时!”
顿了顿,她又用力掐住安灼拉的人中:“叫你长教训!叫你长教训!快醒醒!”
玛姬忽然感到一阵无力,安灼拉还可能有重头再来的机会,但有些人已经没有了。
她心急如焚地拍了拍他的脸,又扯住他的胳膊试图把他甩上肩膀,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呻吟。
“你醒了。”她心里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
安灼拉伏在她肩膀上,低低“嗯”了一声,子弹擦过他的额角,伤口让他头痛欲裂,血液流进他的眼里,让他一时看不清眼前的人,但凭着声音和气息,他怀着疑虑问:“…玛姬?”
他仿佛看见了玛姬,但她不是离开这里了吗?她怎么还会在这里?
他没来得及问这句话,就被玛姬又推又搡地挪进一家被人拆了店门的家具铺里,安灼拉挣扎着想站直,却发现扶着他的力道一轻。
“你等一下,”玛姬让他倚着墙壁,“我去去就回。”
安灼拉费劲睁大了眼睛,街垒上的烟雾逐渐消散,血红的视野也逐渐清晰,他看见玛姬在一具尸体前弯下腰,说了句什么。
玛姬走到莫里斯身前,看着他灰色茫然的眼睛,种种回忆涌上心头,杜布瓦大叔一心想让莫里斯继承家业,但莫里斯只想当兵,在战争中杀敌卫国,受封爵位,他是个热情善良的青年,面对她时总存着几分羞涩,而如今被革命者当作敌人打死。
然而他真的是敌人吗,不一定,他只是听命行事而已。
她不敢久留,伸手摘下来他脖子上的十字架,为他念了一句祷告,在枪管对准她之前,她大跨步回到了安灼拉身边。
安灼拉冷眼看着她把十字架套在脖子上,轻轻抿嘴:“那是…护卫军。”
“我知道。”玛姬一个眼神也不给他,“你别说话。”
她虽然言辞委婉,但明摆着请他闭嘴,安灼拉眼睛紧紧盯着她,还想开口,忽然感到一阵晕眩,身体晃了一晃,这是失血过多的表现,玛姬一把搀扶住他,快速思索离开的方法。
街垒的那些缝隙只有身材娇小的人才能进出,安灼拉想都不要想,况且此时没有烟雾遮挡,很容易把自己暴露在枪管下。
她怀着希望往家具铺深处挪步,铺子被人洗劫过,家具如同残肢断骸东歪西倒,梳妆镜倒插在床板豁口上,衣柜横倒压住椅子,每走一步都得提防着脚下,玛姬摸索着到了最里间,先是碰到了一堵坚硬冰凉的墙。
她的心凉了半截。
但紧接着“嘎吱”一声轻响,玛姬这才发现她的手落在门栓上。
这里有一扇后门!
她欣喜若狂地拨开门栓,屋主人逃跑得仓皇,甚至没来得及上锁,阳光瞬间透过门缝倾泻,灰尘不住在光柱里打滚,她就着光线,回头看了安灼拉一眼。
青年半倚着青黑的墙壁,半阂着眼睛,喉结随着轻轻的呼吸艰难滑动,显然又陷入半昏迷的状态。
玛姬的心又软了下来。
“走吧,”她伸手搀住安灼拉,“我带你去…诊所。”
后门走出去是一条窄窄的小巷,安灼拉沉重的身体倚在她身上,玛姬死死咬住牙根才不被他压倒,走了一段路,正想走出巷子,她忽然听见马靴敲击石路的声音。
嘟嘟、哒哒。
不算整齐,但稳定有力,肯定不止一人。
后颈寒毛毫无预兆地竖了起来,玛姬骤然刹住脚步,躲在拐角处屏住呼吸探出头。
五六个深蓝制服的身影围在拐角处,为首的穿了件黑色毛呢大衣,手里拿着一根拐杖,他正背对着玛姬的方向,手杖轻轻敲击地面。
他仿佛察觉到暗中窥视的目光,回头一看。
玛姬呼吸一滞,她猛地缩回身子,只觉得背后冷汗涔涔。
是沙威!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
就在这时,安灼拉忽然弯下腰,闷声咳嗽起来,玛姬吓了一大跳,忍住逃跑的欲望伸手捂着他的嘴。
“你小声点!”她压低了声音,“警察在抓人呢!”
安灼拉不语,而玛姬只觉得手心一片温热,她心道不好,收手看了一眼,那手上全是咳出来的鲜血。
然而沙威已经被这阵咳嗽惊动了,马靴的声音越来越近,每走一步,玛姬的心就往喉咙跳。
她左右寻找能让他们躲避的屋子,但屋主大多房门紧闭,唯独右边有一栋运气不佳被炸塌的木屋,木门上仍旧有火星蔓延,她大步上前,一把拨开那尚且灼热的铁锁。
哗啦一声,木门散了架,好在不远处火炮呼啸划过天空,暂且遮盖住这声巨大的动静,玛姬把安灼拉胳膊搭在脖子上,把他拖了进去。
屋子里一股灼烧的刺鼻味道,火炮正中房顶,落下砸烂了房梁,屋主人不见踪影,玛姬心里松了一口气,往墙上一倚,看了眼手指。
她本以为触碰那刚烧过的铁锁,手指一定起了水泡,实际上她根本看不出来哪里受了伤,原本白皙的手指眼下满是泥污和污血,有几个指甲已经有掀翻的迹象,微微红肿,细小的划伤擦伤不计其数。
如果吉许夫人还在,定然要大惊失色,说她怎么能这么霍霍自己;若是皮埃尔还在,定是要心疼她…
莫名其妙地,玛姬忽然想起了另一个人。
他向来认为她是个纯正的淑女,要是看见她现在的模样,那双漂亮的灰绿色会出现什么有趣的反应呢?
一阵低沉谈话声不远不近地传来,打断了玛姬的思绪,她立刻竖起耳朵仔细倾听,正听见沙威嘱咐属下。
“记住刚才放冷枪的房屋,进去搜查,我去那栋被炸毁的屋子里看看,刚才似乎听见一些动静。”
玛姬的心弦立刻绷紧,她冲到那扇烧得光秃秃的窗户前窥探,这间屋子有两扇门,一扇朝前,一扇朝后,沙威正一步一步朝前面的门走来,他走得不紧不慢,这是他镇定的体现,那双鹰隼一样的眼睛,仿佛就定位在玛姬身上。
玛姬的心脏狂跳起来,如果她自己逃跑,或许能甩掉沙威,但是——她看了眼安灼拉,他几乎已经昏死过去,她根本没把握带着他离开,可留他在这栋屋子里,那些警察会不会抓住他?毕竟他一看就是闹革命的。可就算警察没抓住他,说不定也没人发现他,他会静静地流血而亡。
顷刻之间,玛姬下定了主意。
她大步走到安灼拉跟前,又掐又拧要他睁开眼睛,安灼拉呻吟了一声,难受地微微抬起眼皮。
“你看见没有?”玛姬对准他的耳朵,眼睛则是望着门外,“巴黎圣母院的钟楼已经插上了三色旗。”
安灼拉精神振作了少许,嘴巴微微张了张,玛姬不用看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快胜利了,安灼拉,”她急促地说,“你现在要站起来,往巴黎圣母院的方向走,那里有三色旗,是胜利开始的地方,快起来!快走!”
安灼拉被她推出后门,迷迷糊糊走了几步,那门“砰!”地一声在他身后关上。
玛姬已经没功夫去管安灼拉能走多远了,沙威离前门只有五六十米,她深吸一口气,埋头冲进了暮色里。
石板路上安静、冷清,唯独不远处有隐隐枪声响起,玛姬后背阵阵发凉,不知是沙威的眼睛盯着她,还是他的手枪瞄准了她。
唯独可以确定的是,马靴叩击地面的声音一直不远不近,无论她跑快跑慢,都是一个距离。
就像盯住猎物的猎犬,气定神闲地相信她不会逃过他的手掌心,玛姬根本不敢回头看,只是跑了一小段路,她已经用完了力气,便试图冲进左侧巷道,然而她抬头一看,心便不住地往下落。
这条巷子尽头的街垒由三辆倒扣的马车和破床板垒成,木板缝隙里还挂着半面烧焦的三色旗旗。曾经有革命者在此处战斗过,但由于规模太小,当护卫军的枪炮轰炸过一轮后,他们放弃了这里。
或许是她的发色太过显眼,沙威也跟了进来。
玛姬精疲力尽,就在她几乎要感到绝望时,她看见了一扇半开的,仿佛在迎接她进入的小门。
她几乎不带任何思考地钻了进去。
刚进门一抬脚就踩踩到半块碎砖,右膝重重磕在砖头上,她忍住钻心的疼痛想要爬起来,一抬头,眼前一张青白的脸正瞪着眼睛望着她。
玛姬的心跳差一点停跳。
她定了定神,小心绕过这具尸体,这是个与她差不多大的少女,炮弹击中了她的胸膛,让她瞬间丧命,她穿了一件宽大的男式衬衫,粗布裤子,衣服宽大,明显不合身材,头上的毛毡帽子歪在血泊里。
天色暗了,沙威一时间迷失了玛姬的位置,他只好一扇扇试探着推开空屋的门,在脚步声停留在离玛姬藏身处仅仅三扇门前时,天空忽然掠过流星般的一串炮弹,燃烧的弹片裹着火星子砸向这条安静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