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顷刻间热浪掀翻了街垒的三辆马车,尖叫声从两侧紧闭的屋子里炸开,那些满心以为平安无事的住户大惊失色地打开了屋门,抱着婴儿的妇女、穿着工装的工人、蹒跚的老人…街道上忽然就多了不少逃难的人。
玛姬翻身坐起来,沉静地望着街道,纤细的眉头轻拧,精致的五官疲倦地舒展着,唯独蓝色的眼睛异常明亮。
她看见人流里一时间无所适从的沙威。
大约过了一秒,玛姬的视线转向少女。
再过了一秒,她开始解身上那件红绸裙,她扒掉这件裙子花了三四秒不到的时间,但当她伸出手想要解开少女身上那件衬衫的扣子时,却花了整整十余秒。
她们两人换了衣服,当少女穿上红裙时,青白的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
玛姬跪坐在少女身前,神情郑重,她抬手,亮出小刀,这把小刀曾帮她割断裙子逃脱了沙威的追捕,现在它又要帮她一次。
她抓住了金色及腰的长发,把刀举到耳边的距离,眼睛一眨不眨。
一扯,一拉。
金发飘飘洒洒地落了满地。
玛姬捡起毡帽戴上,站起身,朝少女看了最后一眼,走出了屋子。
在慌乱的人群里,一个裹在过于肥大的衬衫里,裤脚挽了几层,身材娇小的人根本不起眼,宽松不合身的款式只会让人以为是贫穷的人没有合适的衣服,没人对玛姬多看一眼。
眼看沙威站在人流中间东张西望,玛姬屏住呼吸,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只要从他身边走过,一切就结束了,一想到这,玛姬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一声断喝忽然凭空响起。
“你停下来!”
玛姬浑身一僵,她立马意识到了错误,所有人都当没听到这句话,只有她放慢了脚步,马靴清脆的声音已经在她身后响起。
“转过头来。”沙威站在她身后,沉着声音说。
玛姬心悬到极点,她哆嗦着转过头,半低着脸,一句话也不敢说,沙威多看几眼,但血渍和灰尘模糊了她的脸,他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她的短发上。
“你走吧,”他低声说,心想是自己看差了,这个是金色短发,并不是只有玛姬一个人有金发。
玛姬混混沌沌地顺着人流离开,她仍然不敢掉以轻心,害怕沙威仍然跟着她,就跟着逃难的人群躲走了一段,她实再疲倦,脚就像绑了沙袋,便慢慢落在队伍后头,不知道走了多久,意识逐渐模糊,一双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她。
她下意识想要挣扎,抬头一看,一整颗心都松懈下来,眼泪就这么出来了。
“冉叔!”她呜咽着,压低声音喊,“我好难受!”
冉阿让温柔心疼地看着她,道:“走吧,回家。”
第79章
冉阿让的大手热乎乎的,抱起玛姬就跟拎小鸡崽一模一样,玛姬窝在他怀里,没过多久竟陷入昏睡当中,半梦半醒间,她只觉得被放在一张柔软的床上,一双干燥有力的手在轻轻擦拭她的脸颊。
不知道过了多久,玛姬听到了一阵低低的哭泣声,她勉强睁开眼睛,只见珂赛特眼眶红肿地趴在她床头。
她想叫珂赛特不要哭,却只觉得浑身酸软,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微微张了张嘴。
珂赛特喜道:“你醒了!”
她连忙转过头,对着站在窗边的冉阿让喊:“爹爹!姐姐醒过来了!”
冉阿让饱经风霜的脸上神色凝重,他静静地望着窗外,好一会才转过身。
“你醒了,”他看着玛姬,“皮埃尔还没回来吗?”
玛姬心头一痛,脸上那丝血色瞬间褪了个干净,眼眶里的泪珠就这么一滴一滴滚落下来。
她仍旧出不了声,但冉阿让只觉得一种无法挽回的事情发生了,他不敢多想街垒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敢再多问,便掏出手帕替她擦眼泪,却想起来手帕在清理完玛姬的伤口时沾上了泥渍。
他有些手忙脚乱地找珂赛特讨要手帕,就在这时,玛姬开口了。
“皮埃尔不会回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就像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永远不会回来了。”
玛姬咳嗽了一声,她看着珂赛特担心的神情,硬生生把把涌到舌根的腥甜吞下。
“…不回来了…”冉阿让喃喃念了一声,纵使他见过不少人的死亡,此时心头仍难免涌起一阵悲凉。当他被沙威追得走投无路时,皮埃尔是第一个向他伸出援手收留他的人,从此之后他的生活虽然免不了躲躲藏藏,但在除了珂赛特之外仿佛有越来越多的光芒照射在他身上,如今皮埃尔死在街垒上…
而他还得振作起来,玛姬发着高热,恍恍惚惚就像丢了魂,她是他喜爱的孩子,是皮埃尔亲爱的妹妹,他绝对不能让她有个三长两短。
他又往窗外看了一眼,那个房东太太在傍晚时急匆匆地出门去了,他心里放心不下,叮嘱珂赛特和莉莉莲不能开门后,便紧紧尾随着她。
街上很乱,冉阿让废了很大劲才在人流中寻找到房东的踪迹,她捂着帽子,拎着裙角,一头冲进了巴黎警察署。
冉阿让的心头被恐惧笼罩住了,他知道房东一定是认出来他的身份,准备向警察局检举他。
他不敢再多留,立刻想跑回家去,好在上帝保佑他们,半路上撞见跌跌撞撞,魂不舍舍的玛姬。
“不管怎么样,得先离开这里。”他对玛姬说,“我抱着你走。”
他转头看向珂赛特:“你牵着莉莉莲的手,跟在我身后。”
要去哪里,他也不知道,但非走不可。在这远处不断闪烁着火光的黑夜里,一行人走出了圣安东尼街的公寓。
他们前脚刚离开,房东太太后脚就带着沙威闯进了公寓里。
房东太太信誓旦旦地推开门:“我敢打包票他就是您要找的那个逃犯!”
她忽然愣住了,半晌才发出不敢置信的声音:“……人呢?”
沙威望着空荡荡的公寓,沉吟不语。
他回到警察署的时候,这个房东太太正大嚷着她家租客鬼鬼祟祟,想让警察去她家一探究竟,但此时街上乱象频生,没有警察肯搭理她的叫嚷,甚至不耐烦地想要把她推搡出门。
但沙威第一时间在她的言语中捕捉到那个熟悉的人的存在,他上前掏出冉阿让的通缉令仔细一问,房东连连点头,就说冉阿让住在她家。
屋子里冷冷清清,一个水盆放在桌子上,里面漂着一条沾了血的手帕,而在二楼的一间卧室里,沙威看见床上的零星血渍。
他伸手摸了摸床褥,沉吟了一阵,随即快步走出门。
“床褥上还有温度,他们还没走远,”他冷声对手下道,“往周边的小巷子搜查,注意,他带着一名伤员,肯定走不了太快,快去!”
一声令下,一群鹰犬四散入夜幕中。
那冲天的火光越来越远了,唯独风里隐隐带着硝烟呛人的味道,冉阿让喘了口气,轻轻地把玛姬放在干燥的土地上。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触感比火炉还要滚烫,吓得他立刻又把她抱起来,不敢让她接触地面。
他往四周看了一眼,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条胡同来了,而珂赛特和莉莉莲手抓着手,乖巧地缩在他身后。
忽然从远处传来整齐而低沉的脚步声,冉阿让屏住呼吸,紧贴着砖墙从转角探出头。
大约有五六名士兵,在沙威的带领下慢慢地朝朝他们藏身的方向推进,他们拿枪托踢踹着街边堆叠的杂物,时不时走进街角缝隙,很明显正在进行地毯式的搜查。
冉阿让缩回了头,他打算从巷子这头钻出去,可回头一看,忽然愣住了。
慌不择路中,他跑进了一道死胡同,眼下退出去也来不及了,势必会被沙威察觉。
死胡同边上都是些破旧的房子,最里面是一堵厚厚的墙,大约有一人半高,有一扇由木板与锈铁皮胡乱钉起来的旧木门,有一棵歪脖子菩提树从墙里探出头。
冉阿让走到木门前摸了摸,他原打算在门上凿个洞,但很快他放弃了这个主意,从木板的裂缝里看去,里面是一堵墙。
如果仅仅有他一个人,那么他可以凭借墙上凸出来的石头翻过墙,但眼下他身边有三个孩子,他还需要一条绳子。
冉阿让看见了死胡同里的灯柱子,柱子上悬挂着一条绳子,也许是某个维修工人不慎落下的。
他快步跨了过去,扯过绳子,把它系在玛姬腰上,咬着绳子的另一头,就像他逃狱时攀爬护墙一样,敏捷地蹿上墙头,他就像一只转移幼崽的猎豹,在墙头来来回回翻了三回,等他把珂赛特降到墙的另一端时,胡同外正好响起脚步声。
冉阿让赶忙跳下墙,跳得仓皇,脚在地上一崴,瞬间一股剧痛从脚踝处传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正在一个园子里,尽管是盛夏,园子里仍然满是冬天的荒凉感,满地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