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苦艾酒慢慢渗入湿润的新土。
“敬你一杯!”他大声说。
顿了顿,他又说:“但愿你的牺牲不会毫无意义,奥尔良公爵会是你心目中的好君主,但实际上我并不抱任何希望,我相信波旁宫里的美酒总会腐蚀有权力有野心的人,就算是耶稣来也无法抵御诱惑…”
安灼拉双手支在铁铲上,带着藐视的意味冷冷望着他。
“闭嘴,”他说,“再说下去只会丢了你的脸。”
这句含怒的话就像冷水一样浇在格朗泰尔脸上,他忽然清醒过来,把最后一滴酒倒在坟墓上,默默地走开了。
若李蹲坐在地上,与让鲁博维尔紧挨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墓碑。
“真残酷,”若李咬着嘴唇,“之前跌断过小腿,那些日子真是生不如死,我反倒是希望他死得没那么痛苦。”
他抬头看着安灼拉,嘴里自言自语念叨:“但愿这回没有白费力气,奥尔良公爵总不能比查理十世更差吧。”
安灼拉没有回答,反倒是公白飞接话:“他父亲是大革命的支持者,有他在,想必太阳会在天上挂得再久点。”
他说得倒是挺有道理,如今是夏天,白昼正长。
格朗泰尔哈哈笑起来:“公白飞,无论你信与不信,一定又有人想推翻这个政府,他们错过了查理十世,便反路易一世,总是要有个什么王让他们革命的。”
他环顾四周,声音结结巴巴:“…不…可惜吗!”
“你醉了,”巴阿雷说,“醉了就不要说话。”
克利夫特面无表情地看盯着格朗泰尔,只觉得这是个混账,他心里积攒着怒气,勉强压了下去,走开了。
这下是安灼拉夺过格朗泰尔的酒瓶晃了晃,但瓶子里是一滴也没有了,格朗泰尔凑过来,不知从哪里掏出一瓶新酒递给他。
“你的伤口尚未痊愈,”公白飞警告他,“不能喝酒。”
安灼拉动作一顿,撬开瓶盖把葡萄酒浇在皮埃尔的坟墓上。
“我向你保证,这个世界将会如你所愿。”他低声说,“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家人。”
但誓言发出,要实现谈何容易?玛姬自从救了他一命后便不知生死,就连她妹妹、冉阿让都不知所踪,究竟要到哪里去寻找他们,如今是一头雾水。
他厌恶死亡,却也知道死亡不可避免,因此他宁愿这种事情发生在他身上而不去沾染别人。
“小诗人,写一份祭文,我要刊登在报纸上,”他对让鲁博维尔说,“这位年轻人的牺牲应该被所有人知晓,你附上坟墓的地址,也许会有人前来祭拜。”
既然找不到人,或许可以等待人主动前来。
克利夫特离他们远一点,倚靠在一株柏树下,冷眼看着他们忙活,闻言忍不住冷笑一声。
热血上头的小鬼,空有一腔热情,天真莽撞,玛姬费了这么大劲把他们摘出来,但几乎可以预见,只要新君主无法改变这个社会,他们转头就又要把脖子往新铸的铡刀下送,这么一想,他都为玛姬感到不值。
他的玛姬,太过善良,总是把他人的安危挂在心上,却不考虑自己,在他看来,这群人要是真的不珍惜生命,倒也不用花这么多心思去救他们,顺其自然就是了。
斜阳将安灼拉他们的影子抻得老长,就像张牙舞爪、吞食人命的魍魉,克利夫特一句话也不搭讪,心头对他们厌恶至极,心里只觉得他们一点也不在意玛姬,玛姬真是所托非人。
等到他们依依不舍地离去,才直起身子,走到皮埃尔坟前。
手往怀里一摸,掏出一串白贝母项链,尽管仔细保存,却仍旧已经有点泛黄。
“你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还在我手里,”他的声音轻轻的,“不管怎么样,我总会送还给她的。”
他缓缓蹲下,伸手轻抚去石板上的尘土:“你在天上看着,就得保佑玛姬身体健康,活得快快乐乐。”
克利夫特掏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手,忽然若有所感地扭过头。
此时公墓即将落锁,安灼拉他们已经离开,诺大的公墓里只剩下微弱的虫鸣声,墓碑的阴影被夕阳一寸寸拉长,冷清和阴森渐渐吞噬了整个墓地。
这时公墓生锈的铁门发出微弱的嘎吱声,克利夫特眉心一拧,先是狂喜,随即一盆冷水浇灭了他的冲动。
走进来的是一辆灵车,灵车里有一口棺材,后面跟着一个穿白袈裟的神甫、殡仪执事和一名穿着工人服的瘸腿老人。
克利夫特下意识转身多到柏树后。
灵车朝他这个方向慢慢挪动,紧接着在一个挖好的坟坑停下,殡仪执事和公墓的埋葬工人把棺材搬了下来,吊到坟坑里。
接下来的程序克利夫特今天下午已经见过一次,神甫念祷文,走了,埋葬工人填土,又是一座新坟。
他没再多看,可当视线掠过那名老瘸子时,却不由顿住了。
尽管垂皱的皱纹让老人的神情变得不易窥探,但克利夫特仍然敏锐地捕捉到老人略带慌张的眼神。
但凡在葬礼上,要么像让勃鲁维尔一样把悲伤外化,要么像公白飞一样暗藏在心中,再或者像神甫一样例行公事。神色慌张的人,十有八九心中有鬼。
克利夫特往老瘸子口袋里的十字镐看了眼。
他轻轻挑了挑眉,不打算多管闲事,皮埃尔的坟墓正好被一株大树遮挡住一半,这行人看不见克利夫特的存在,因此他拿起一瓶葡萄酒,用牙齿咬住橡木塞撬开。
他先给皮埃尔斟上一杯,轻声道:“你真幸运,能让玛姬记挂着你。”
说实话,他倒是觉得皮埃尔为玛姬增添了不少烦心事,但斯人已逝,这种话就不用多说了。
“不知道你能不能察觉出来,”他轻声说,“她对你那群朋友有一种,莫名的包容爱护。”
那是很奇怪的一种感觉,早在弗赛市时他就察觉出来了,玛姬看向安灼拉的眼神是带着温柔的悲悯,甚至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倾佩,这种感觉当时他无法描述,只觉得玛姬宁愿把心思花在这头小子身上,却也不肯多看他一眼。
现在想来,总有几分怪异,但此刻他仍旧说不清楚。
“他们都是普通人,”他自己喝了一杯酒,“而我也是,这并无不同,总有一天她能认清我的心意。”
从奥德修斯号下来后他便没怎么歇息过,一杯酒下去后竟然有些困了,强撑着又同皮埃尔说了几句话,恍然惊觉公墓的铁栏门快关上了,便猛地站起来。
这一站起来,视线又立刻在不远处的新坟上,神甫和殡仪执事已经离开,填土的埋葬工人竟也不见踪影,只剩下那位老瘸子。
在逐渐深沉的暮色里,老瘸子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滚进了坟坑。
克利夫特的寒毛直竖起来,一瞬间脑子里掠过无数想法。
——殉情?但老人脸上又不见悲哀,只有紧张。
——一时腿软?可老人腿脚虽然不便,但仍然精神矍铄,并非身体虚弱之人。
但这时坟坑里忽然传来一阵激昂的痛哭声,克利夫特心下一软,竟有感同身受之感感,便走下山头,打算劝慰这位可怜的老人。
他从灌木丛里大步跨出去,就看见坟坑里竟然露出第二个人头。
那人脸色青白,就像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克利夫特眯起眼睛,借着最后一丝天光看清了那张惨白的人脸,一阵欣喜若狂的颤栗瞬间蹿上骨髓。
第81章
天色昏暗,将那人笼罩在阴影里,他的面孔忽明忽暗,如果不是熟识之人,恐怕并不能知道这人是谁,但克利夫特的口袋里正整整齐齐叠着他的画像,笔触精准、五官清晰。
就算他只在法庭上见过此人一面,也能够准确说出他的名字。
——冉阿让。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从棺材里爬出来?
克利夫特眉头轻轻一拧,放缓了脚步,侧身往一株青松边一靠。
冉阿让的神色就像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似的难看,那老瘸子从衣袋里掏出瓶烧酒让他灌一口后,脸色才好看了不少。
他们从坟坑里爬出来,重新把棺材钉好,冉阿让拿着镐,老瘸子拿着锹,一铲一铲地往那口棺材上盖土。
“原先的埋葬工人梅斯千爷爷喝酒死了。”那老瘸子一边动手,一边说,“换了个工人,是个顽固的,不肯跟我去喝酒。”
“您怎么支开他,割风爷爷?”冉阿让问。
那个叫割风爷爷的瘸子脸上浮现出自得:“我拿走了他的卡片——那是让门房给他开门的工作证,遗失了要收十五法郎的罚金才能出公墓。”
公墓天黑落锁,而在门房的窗板上挂着一个匣子。埋葬工人出门时把他的卡片丢在那匣子里,门房听到了卡片落下的声音,便会出来开门。
他从口袋里摸出张卡片给冉阿让看了眼:“他以为自己弄丢了这玩意,便急匆匆地跑回去寻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