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沙威抿了抿嘴唇,走上前替他戴上镣铐,却又忍不住道:“你今天劫持卡特先生的过激行为并不妥当,这也是我不信任你另一个原因。”
  “你打心底就不信任我。”克利夫特淡淡道,“我早该知道。”
  他此刻忽然无比想见一面玛姬,无论她心底怎么想,她嘴上都是无条件支持他,他渴望的不多,只希望世人不用偏见看待他,可惜世界上大多是沙威这种人。
  “我会重新查明真相,”沙威神色颇为复杂,但仍然冷硬道,“如果你并没有过错…我自然会还你一个清白。”
  他转向卡特,掏出另一副手铐:“现在您也是嫌疑人了,卡特先生。”
  卡特脸色青青白白,最终无奈地叹口气从衣服里伸出手,就在他抬手的一瞬间,克利夫特嘶声大吼:“小心!”
  ——砰!
  巨响后忽然陷入一片死寂,沙威只听见一道极其轻微的噗嗤声没入**,他缓缓低下头,看见胸前慢慢地洇出红色液体,在他意识到中枪的一瞬间,刺痛弥漫向全身。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只听“噗”的一声,蜡烛从手中落入烂泥里,瞬间熄灭。
  整个地下水道陷入一片黑暗,只余粗重的喘息声,片刻后,卡特笑出声来。
  “你真是个蠢人,沙威。”
  第107章
  嘀嗒。
  石壁的污水不偏不倚落到沙威嘴角,苦涩咸腥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身体的伤痛让沙威骤然陷入精神的恍惚境地,他半阂上眼睛,模模糊糊间似乎感觉到卡特径直朝着他走来,抬腿从他身上跨过。
  不能走,他迷迷糊糊地想,不能让卡特离开,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抬手想去抓卡特的衣摆,但手指刚触碰到布料,就像泥鳅一样溜走了,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沙威听着那呼哧呼哧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眼前的世界开始模糊,却又似有光芒在闪烁。他仿佛看到天国的神父正等待着他,而他的父亲——那个苦役犯,正微笑着向他伸出手,对他说:“欢迎你,孩子。”
  这是他从不向外人谈及自己亲人的原因。他出生在监狱,父亲是苦役犯,母亲是算命的,他在成年后飞快地选择了他出身截然相反的一面,打从心底里痛恨他的出身。
  在他看来,从监狱出来的人都带着恶劣的秉性,苦役犯、骗子、吉普赛人,在他眼中都有着既定的德行。长久以来,他都依照这个准则和法律去评判他人。可卡特一枪让他的信念产生了动摇,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可惜他还没来得及解开这个困惑,鲜血就要流干了。
  好在沙威清楚这一天终会来临,他庆幸自己是死在追捕人犯的路上。他的内心并不恐惧,因为他清楚后世的人会敬重他这个为法国鞠躬尽瘁了一辈子的人,他终将获得平静。
  这时一只手斜地里伸出把他扶坐起来,血液从头部回流至心脏,模模糊糊间他听见有两个人在他身边说话。
  “我的建议是不要带他走。这就是一条死缠烂打的狗,会带来数不尽的麻烦。”
  这是从那吉普赛人的私生子嘴里说出来的话,崔维斯克利夫特,一个投机倒把起家的游民,他的声音虚弱里带着痛楚,显然打中胸膛的那一枪在不断地折磨他。
  另一个声音年迈沉稳,显然见过大风大浪,不因为面前血腥的场景而心慌意乱,他说出的话让沙威在黑暗中窥见到了一线光明。
  “即便是如此,也不应该让他死在这里,他并非十恶不赦,只是个尽忠职守又过于固执的人罢了,好孩子,你能自己站起来吗?”
  克利夫特沉默了一会:“要我自己走,不如把我留在这算了。”
  “上帝作证,我不会放弃你们。”老人说,“我把他背到身后,你搭上我的肩膀,至于我们能不能走出这黑暗,你们会不会血流尽而死,只有听天由命了。”
  沙威感觉到一只手在他的腰间摸索,他以为是要卸他的枪,但那只手掠过硬邦邦的枪支,伸进他的口袋里,掏出什么递给年轻人:“钥匙。”
  克利夫特应了一声,只听钥匙插进锁眼咔嚓轻响,镣铐哐当撞击几声哐当落地。
  下一刻那只有力的大手就如铁钳一般,猛地抓住了沙威的大腿,那股力量将他整个人从地面连根拔起。还没等沙威反应过来,便被甩到了一个宽阔结实的肩膀上。他的双臂不受控制地环着那人的脖子,双腿也在身后毫无力气地晃荡着。
  这是个好人,沙威想,在这个年代,心地纯善的人屈指可数,大多都是自私自利的骗徒,而这定然是位受过良好教育,温和、与人为善、平等待人的绅士,如果他还能活着,便会把他视为恩人。
  旁边慢慢走着的克利夫特时不时把他滑落的身躯扶回去,他的气息很不对劲,说一句话便倒抽一口冷气:“救下这个蠢货有什么用?我要是死了,他得全责,我分明已经解释清楚,可他出于偏见却不信,现在好了,卡特跑了,我看他要怎么后悔…”
  他闷咳一声,轻声道:“我不会死,就算是死,我也不能死在这里。”
  他们正沿着出水口往回走,沟槽间积着没到小腿的污水,一脚踩进水里,必然带起哗啦啦的水声,沙威的一双脚一直泡在黏腻冰冷的污水里,凉意顺着脚踝慢慢上蹿,让他开始觉得温暖渐渐抽离他的身体。
  老人似乎察觉到他在发抖,把他往上提了提,略为踌躇了一下说:“老天善良,会保全你的性命的。”
  “这是谁也说不准的事情,”克利夫特轻声道,他此时很狼狈,为了行动方便,在进入下水道时他就丢了外套和马甲,只穿了里层薄薄一件衬衫,被血水和污水浸透了,湿答答地黏在身上,即使巴黎正值夏天,地底也是阴暗而永不见天日,寒意借着布料肆无忌惮地往躯体里侵袭,他咬住下唇,深吸一口气,“要知道上帝从来没有顾眷过我,我的生死都是由我拼尽全力获得的,您知道,我向来不奢求命运给我款待,如果我那么指望,那我一定是个大傻瓜。”
  他忽然不说话,一股腥甜涌进喉管,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半晌呸地吐出一口带着血沫的唾沫,冷冷道:“我肺里全是血。”
  沙威在昏迷中勾起嘴角,全然把克利夫特的咒骂当作耳旁风,他无意要他的性命,并没有对准心脏,打中肺部也是意料之中。
  “这个蠢货,短短两天我受了两枪,都是拜他所赐,要是上帝让他死,也是罪有应得。”克利夫特缓了一会,又道,“但我是无罪的,即使让我为此而送命也不能让卡特得意。”
  背着他的人并没有为此发表过多意见,他已经走了很长的路,呼吸渐渐沉重起来,脚步迟滞,沙威伏在他身上,能感受到他不住喘着粗气,死死咬住的牙根咯吱咯吱响。
  老人的汗水和沙威胸前涌出来的血液混杂成一种令人晕眩的味道,他只觉得灵魂在慢慢地往上飘,费力地睁开眼,也仅能看见老人花白的发丝随着微风浮动。
  是光,一丝天光从远处泻下,在黑暗中划出最为耀眼的路线,指明生的方向。
  这丝光芒灼烧着沙威的面庞,竟让他凭空迸发出顽强求生的意志力,他抬起头,望着出口,努力用干涩的喉咙发出声音:“先生,您救了我您是我的恩人…如果您能把我带到诊所…”
  老人把他背出了地下水道,让他横趟在被太阳晒得炽热的草坪上,阳光光芒盛得刺眼,沙威得眯起眼睛才能勉强看见老人背着光的轮廓,这轮廓竟有几分熟悉。
  沙威呆住了,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眼睁睁地看着老人蹲下来端详他的脸色,那张脸严肃沉默,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除了眼底的悲悯,与沙威想象中儒和的绅士全无相像之处。
  “你救了我?”他艰涩的发问,只觉得脑子要炸开。
  老人不答,摸了摸他的额头便站起来,对克利夫特道:“我去叫一辆马车,你们在这里不要走动。”
  克利夫特应了,他脸色苍白,形容憔悴,伸手按住身上的伤口,闭目养神。
  沙威浑身发软,满是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在老人离开的高大背影上,他几乎没意识到自己发出的声音是多么不敢置信。
  “冉…阿让?”沙威颤抖着问,“马…德兰?”
  克利夫特看了他一眼。
  “您这样的人竟然也有感谢逃犯的时候,,”他的口气带着微妙的嘲意,“毕竟你说过,诈骗犯、逃犯、吉普赛人都是不值得同情的无耻之徒,您把这样的无耻之徒当做您饭的救命恩人,想必你已经你羞愤难当了吧?这种感觉,比眼睁睁看着卡特逃跑相比,哪一种更让人无法接受呢?”
  沙威不回答,他那张黝黑的脸惨白,躺在地上胸口不住起伏,喘着粗气。
  克利夫特扒开他的衣襟粗粗看了眼,断定:“真可惜,除非伤口感染,你是死不了。”
  这个时候已经是下午七点多,从河面上刮来的风带着瑟瑟凉意,克利夫特长吁一口气,扶着边上一棵歪脖子老树勉强站了起来,因为失血,他的动作颇有些摇摇晃晃,被赶来的冉阿让一把搀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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