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可亚当的眼神格外复杂,那双清亮的眸子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可等她望过去,却又飞快撇开视线。
  玛姬正处于大获全胜的迫切心态中,见不得亚当遮遮掩掩的模样,大步上前拽过他的手腕,压低了声音便问:“你怎么回事?”
  “没什么,”亚当轻声道,“你书读得透彻,懂得这个道理,知道不公平,那你在为什么害怕,为什么躲着安灼拉他们?”
  “你闭嘴!”克利夫特忽然怒吼起来,“你给我闭嘴,你胆敢教唆她!”
  第110章
  “你回去躺着,”玛姬站在窗口,清晨熹微的光芒照在她齐肩的金发上,勾勒出严肃的轮廓,“听我说,这里没有你的事,克利夫特。”
  “我不爱听你这么说话,”克利夫特用手撑在桌子上,“听我说——亚洲人惯会蛊惑人心,你得想一想你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卡特已经成不了气候,再没什么比现在回到轨道上更好的机会了,你得仔细想想。”
  “我知道了。”玛姬眼梢瞥了他一眼,口气软下来,“你身上有伤口,去床上躺会,我只和亚当说一阵话。”
  克利夫特的眼风在两人脸上扫来扫去,最终充满戒备和警告地盯着亚当:“注意你说的话,亚当先生,玛姬已经做得够多了。”
  亚当但笑不语,见克利夫特一步三回头地走进屋子里,伸手倒了杯水递给玛姬:“刚才说了那么多话,润润喉。”
  “说实话,我也不爱听你说话,”玛姬接过水杯没喝,“你知道我不想提往事,这让人心烦。”
  “瓦尔诺公爵不止一次质问我和你的关系了,”亚当忽然话风一转,“卡特的事情闹得这么大,他很容易就会想到是你们搞的鬼,我能在这里生活,都是他向政府替我做的担保,玛姬,也许我待不了多久了。”
  玛姬瞳孔微微放大,半晌道:“我们替你担保,亚当,这不是难事。”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玛姬不耐烦道:“那有话就快说!”
  亚当浓墨般的眼睛里笑意温和,说出来的话却一点也不客气,“事先声明,我以下的话没有任何偏颇的意思,玛姬,我认为你单单只是在害怕像皮埃尔的悲剧还会再次发生。”
  “是,这就是我的想法。”玛姬慢慢地把手叉在腰上,这是她生气的一种表现,“在我看来,你的观点已经带着先入为主的偏见,我并没有想要咬文嚼字,但用‘单单’害怕来形容我,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她心里有些烦躁,甚至有点委屈:“七月二十九那天我灌醉了古费拉克他们,又把安灼拉从街垒里拖出来,大炮轰得我耳朵要聋了,当时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在街垒上…那时候你可不在那里,要是你经历过,就会理解我不想再来一次了,我现在每晚做梦,都能梦见炮火轰隆隆地朝我打来,硫磺冲得我眼睛发痛,下一秒就会没命。”
  玛姬忽然觉得有些冷,用手搓了搓手臂才轻声道:“我已经尽力做了很多事了,但你也知道,这些人为了目标总是不顾惜生命,那我也管不了。我还有妹妹,还有冉叔…我还想活很多年哩。”
  亚当眸色闪烁不定,喉结上下滚动,玛姬拿不定他的心思,便一股脑把心里话说出来:“但你要是就此认为我是个胆小怕事的人,那你就错了。你看,如果我们能承包棉花工厂,就能做很多事情,把产品运到世界各地,给很多人提供职位,这日子有盼头,就能少很多愤怒与纷争。”
  “你想得过于美好,”亚当终于慢慢开口,“无论你有多努力,法律和制度的不公平总会让矛盾爆发,你以为你知道这个道理,毕竟这话是你对沙威先生说的。”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亚当。”玛姬声音忽地拔高,“那你要我怎么做?你知道这个结局必死无疑,还会尽力去做吗?这不可能!我精神至少是正常的!看待事情也没有那么狂热!”
  她意识到声音太大,随即压低了声音:“我能做的,就是让我看得见的人生活再好一些,用来填补不公平所导致的伤害。”
  “我绝无苛责你的意思,玛姬,”亚当道,“但公平和求得公平之间存在太多障碍,绝不是努力弥补就可以跨过的,我在尽力去做,但我不是法兰西人。”
  “看在老天的份上!你到底想说什么?”玛姬被他说得脸色发红,发急地叫一声。
  “我该回去了。”他温柔地说,
  “回去?”玛姬困惑地拧起眉头,“什么回去?”
  “我父亲也是通缉犯。”
  亚当说话的语气就像这只是件小事,玛姬望着他,忍不住心道得让克利夫特来看看人家这心理素质。
  “大清朝的通缉犯,”亚当甚至嘿嘿笑了一声,“你猜他背的是什么罪名?”
  “我不想猜,”玛姬瞥他一眼,“你快说。”
  “老人家一辈子都在为反清复明做斗争,造了一次反不成,就逃到越南去了,就连死前都要我发毒誓,非得要大清朝的老命不可,”亚当终于坐下来,长腿一翘,“你知道,为了让他安安心心地走,我只好照做。”
  “你不蠢,才不会依他的话,大明朝早亡几百年了,”玛姬打心眼里不信,“你要回去干什么?”
  “这群洋人的野心只在小小的越南上,他们还觊觎着另一个地方,你知道我指的是哪里。”亚当起身,慢条斯理地从衣架上拿下外套,那种漫不经心的神色忽然变得冷厉,“我和他们打交道可不止是为了钱,玛姬,还有十年,看样子你都忘得一干二净。这也正常,你从小在法国长大,便是彻底的法国人。”
  玛姬懵懵然看着他,脑子嗡嗡地乱响。
  “既然如此,我建议你用宽容且怜悯的心态对待那些为法兰西而战的年轻人,”亚当整理好衣服,彬彬有礼地抬了抬帽子,“因为我会尽我所有的努力,哪怕知道结果是死亡,而他们也是如此。”
  亚当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猛地回头:“如果你现在才认同我的观点,那可以肯定你从来没把自己当作法兰西人。”
  他对于此并没有过多解释,但玛姬清楚他的意思,她愣怔地退后一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怒从心起,冲出去对着他大喊:“一派胡言!你个…”
  她挥起拳头忿忿锤向门框,指节撞击木头闷闷作响,一下、两下——她的动作忽然停滞在半空,绷紧的肩膀颓然垮下来,那股气全泄掉了。
  很明显亚当说得不无道理,她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穿越者,除了家人,法国于她而言并没有多大的归属感。可这副金发蓝眼的躯壳却又让她渐渐对她的来源感到陌生。历史早已经写好了结局,甚至她身处的是一本书,她开始下意识地用冰冷的上帝视角审视周围的一切,用已知的结局去否定任何事情,既然命运已经白纸黑字框定,那么顺其自然就是了。
  玛姬急促地呼吸着,把头靠在门框上一个劲地发愁。偏偏是这个时候,一切生活都要步入正轨时,亚当来跟她说这些话,他存的心思玛姬一清二楚,他希望她不要做壁上观。
  她在二十一世纪活了二十来岁,心底早就是根深蒂固的华国人,这是在十九世纪生活了二十年也抹不平的痕迹,另辟蹊径地用自己的例子来劝她,这倒让她心潮起伏。
  玛姬下意识地咬起下嘴唇来,半晌,等克利夫特走到她身后时,听见她咬牙切齿地说了声:“见鬼去吧!”
  “?”克利夫特困惑地看她一眼,道,“他走了。”
  “走了。”玛姬冷冷道,“且再也不回来了。”
  克利夫特心中喜意渐浓,他抑制住情绪,笑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啊,”玛姬揉了揉发红的手背,咬牙道,“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不知道亚当对你说了什么,”克利夫特抓住她的手左右揉搓,“但你知道的,我对你说的话向来都是算数的。”
  玛姬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半晌轻声道:“你要价太高,我不敢给,克利夫特。”
  她的目光直视着远处,塞纳河上阳光洒满水面,扑面而来的微风里裹带着煤烟雾的气味,高高低低的房子密密匝匝,灰色气体从烟囱里喷薄而出,笼盖住这片充满繁华生机、阴谋诡计的庞大宫殿,她闭上眼睛,片刻后又睁开。
  “我已经有了足够的钱,”她视线仍然望着塞纳河,湛蓝色的眼睛逐渐迸发出野心勃勃的光芒,当克利夫特的心一寸寸冷下来时,她忽然又道,“这钱是冉叔攒下来借给我的,我总得还给他,这就需要我赚很多的钱,我的确需要你。”
  克利夫特手紧了紧,只觉得胸口砰砰直跳。
  “你是一名合格的厂长、船长,”玛姬微笑,“而我有把每一种商品销售出去的能力,你知道的,不止一位贵妇人在宴会上问我布料的来处,巴黎的每一家成衣店都有与我同种款式的衣服。”
  “那是你长得好看的缘故,”克利夫特轻声道,“我知道你不爱。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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