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作为薛老国公最疼爱的宝贝疙瘩,小窈夭可谓含着金汤匙出生,自幼奴仆成群,出门狗都得给她让路。
  这样一个横着走路的小霸王,想要收拾一个半路入侵的外室和一个来路不明的小野种,法子自然多不胜数。
  薛父能护一时,却总有不在京的时候。
  是以不过两年,江氏被折磨得半死不活。江揽州更是像条狗,在被践踏折辱无数次后,随他母亲一起被驱出薛府。
  要说谁恨谁更多一点?
  恐怕比起她,江揽州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想怎样?”不顾长戟寒芒锋锐,冰冷渗人,薛窈夭一把将它别开,怒目而视时,身子都在隐隐颤抖。
  落在旁人眼中,便是原本一朵神色木然的落魄娇花,似乎不堪半分摧折,却在看清他们大将军那张脸后,陡然燃起了活力生机。
  “我想怎样,姐姐猜呢。”
  额前发丝滴着雨水,男人玄甲早已湿透,唇角一抹极为邪肆的讥诮弧度,看似在笑,眉目却沉鸷森冷,眼底也殊无半分笑意。
  囚车、囚服、押送官兵、老幼病弱。
  这样的场景无需解释,必是一朝变故,薛家倾覆。
  而她那个太子未婚夫,未能保得住她。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亲自出手,怎么就落魄成了这幅模样?
  铁骑扬起尘泥,将士们不知所谓。
  但见江揽州有意为难,尽皆蠢蠢欲动起来,七八个大男人坐下跨马,自发行成一个圈,仿佛猎手围困猎物,很快将这破败的囚车围了起来。
  “姑娘别害怕嘛。”
  常年戍卫北境的将士,自不比京中文人雅士,说话粗俗且露骨,“咱大将军又不吃人,怎地还红了眼呢?”
  “这细皮嫩肉的,穿个囚服都能俏成这样,得多少男人垂涎……”
  “流放路上可辛苦了。”
  “要不姑娘乖乖的,叫声揽州哥哥,今后跟了咱大将军吧?”
  显然的,这群将士平日口无遮拦,江揽州本人也百无禁忌。
  且这些话在他们看来,也不全是冒犯。
  任你是天之骄女,王侯贵胄,京中从来不乏显赫门庭。功成名就时自然风光无限,一朝行差踏错,却不见得有人能重回顶峰。
  女子被流放,尤其貌美的女子,下场不外乎两种。
  一是被充作军妓。
  二是服各种劳役。
  若无权势庇佑、钱财打点,她们通常尚未抵达流放之地,便已在半途中枯萎凋零。
  如此这般,跟着大将军可不是一条出路?
  明媒正娶的皇妃肯定是不行,但做个大将军的通房、外室、小妾什么的,也能保一世安稳荣华,何乐而不为?
  几句下来,有人越说越过分。
  “多大啦?贵姓呢?可及笄了?嫁过人没有?”
  “啧,可惜了啊。”
  “这要是老子的女人,做梦都得笑——”
  醒字尚未出口,说话的二人忽被长戟一扫,双双震得口吐鲜血,掉落马背。
  众将一惊,只见出手的竟是他们的大将军,几人微觉意外,一时面面相觑,再不敢口无遮拦。
  有人当即下马扶人,其余马匹则纷纷后退。
  好半晌。
  “求我。”
  江揽州说:“我可以考虑考虑,买下姐姐做个妾室。”
  至于薛家其他人,自幼像条狗的小野种,小杂碎,见惯了世态炎凉,在尘泥里摸爬滚打,自是没那份好心大发慈悲。
  雨水早已湿透囚服,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男人高高在上,沉凛的枪戟,厚重的战甲,和他所携的,散发着野性的军队铁骑……原来没了权势庇护,在这些人面前,恐惧会那么如有实质,像是被人剥光了衣裳。
  可到底曾是天之骄女,薛窈夭自幼骄傲不可一世,怎堪低下“高贵”的头颅,自尊也不允许她露出怯弱,尤其是在这人面前,她更还有一腔陈年旧恨无以消弭。
  是以妾?
  求他?
  他算个什么东西?
  将喉间那口腥涩强压下去,少女忽然也弯唇笑了。
  指节拽紧囚服,忍受着周身不适和疼痛,忍受着从云端跌入泥沼的巨大落差,薛窈夭如幼时那般趾高气扬,“你也配?”
  脆生生的三个字,蕴着那个摇摇欲坠的自我。
  在彼此划开天堑。
  话音落时,头顶又一道闷雷响过,雨势却陡然转小了。
  深挺的眉宇沉在雨雾之中,江揽州倏忽别开了脸,“很好。”他说。
  “回京。”
  这一声轻飘飘令下,黑压压的军队重新开拨。
  来时如雷霆,去时渺如烟。
  在她最狼狈的这天,他带着赫赫战功和无上荣耀,穿过京都玄武门,被夹道两侧的百姓热烈相迎。
  后又在皇城专为他开设的洗尘宴上,被无数千金贵女瞩目,正式受封王爵。
  而她则提着始终支撑她的那口气,怀揣着忐忑、迷惘、和傅廷渊给她的最后一丝希冀稻草,向着未来,向着北边。
  彼时的落魄娇花,道理都懂。但到底未曾亲历过人间疾苦,总觉得人生不至于全然无望。
  她也没有料到,未来仅仅不到一个月,她就会为了生存,为了护住薛家女眷,为了更好地活下去,而背叛今日的自己。
  江揽州。
  那时她眼泪大滴落下,哀求他说,救救我吧。
  第3章
  “窈窈。”
  雨停了,囚车队伍渐渐驶出京畿。
  薛老太太靠在孙女怀中,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嗬嗬气声,“方才那个人……他可是,可是……”
  “是他,祖母。”
  薛窈夭没说那人名字,也无后话,祖孙俩却已然心照不宣。
  薛老太太是认得江揽州的。
  曾经五六岁的孩童,长大了脱胎换骨,光凭一张脸自是认不出来。但老太太记得当年被老三带回家中、最终又被驱出薛府的江氏母子,那令人印象深刻又整个儿阴恻恻的小孩,名字就叫江揽州。
  后来天家凭空多出一位皇嗣,行三。
  据说乃殷贵妃所出,只是生来体弱,被司天监批命活不过十五。此前一直养在适合他的风水之地,待年过十六,圣人才下旨将人接回京中,正式入皇家玉蝶。
  当然了,这只是对外的一种体面说法。
  若当真那般,江氏的存在该如何解释?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
  彼时同样十六岁,薛窈夭入宫赴宴。在听说被接回的三皇子名叫“傅揽州”时,她心下已觉微妙,直到见到三皇子本人,在那张脸上看到过往江氏的影子,以及他左边眼尾一点朱砂小痣。
  原来世事远比戏文话本还要狗血得多。
  “薛家大小姐,镇国公府的宁钊郡主,也是你未来的嫂嫂。”
  太子傅廷渊这般给江揽州介绍。
  江揽州的身世,人生境遇,被赶出薛家后又流浪到哪里,经历过什么,薛窈夭没有半分兴趣。
  她只清楚一点,彼此最好“不认识”。
  否则他与江母曾在薛家的那些陈年旧事,若被有心之人翻出来捅到帝王面前,怎么想都不会是好事。
  于是压下心底波涛汹涌,薛窈夭佯作初次见面般弯唇一笑,“问三殿下安好。”
  这年十六岁的少女,颜如春花,明眸流盼,摇着团扇走路时,身后都似有烟霞环绕。
  江揽州却是看都没看她一眼。
  擦着她的肩膀没入夜色。
  傅廷渊见状不明所以,但还是第一时间宽慰说,“三弟自幼流落在外,想必这些年吃了不少苦,难免性子怪癖些,窈窈别往心里去。”
  回忆将人思绪拉扯,仿佛拽入梦里穿行。
  薛窈夭眼前渐渐浮现一张脸。
  傅廷渊的脸。
  长眉薄唇,华袍玉冠,身形修长,清隽如鹤,只是随意站在那里,便能令周遭一切相形见绌。
  相比之下,江揽州像毒蛇、利刃。分明尚未吐露獠牙,却已然令人深感压迫到喘不过气。
  “那他先前……是什么意思?”
  老太太问的,同样也是薛窈夭的困惑。
  先前原野上那场铁骑风波,江揽州什么意思?
  若是恶意,凭他如今的权势地位,无论是要羞辱她还是报复薛家,都易如反掌到堪比大象碾死蝼蚁。
  而若是善意,薛窈夭并没感受到任何善意。
  猜到老人家在忧惧什么,少女缩着腿,拧干裤腿上污脏泥水,又将役差那里要来的雨伞抵在前方,将老太太整个儿罩住。
  嘴上宽慰说:“祖母安心,好歹……好歹孙女也曾和东宫有些交情,想必殿下会派人护着我们,说不定他的人已经行在路上,又或在前方哪个驿站等着我们呢。”
  言下之意,不怕有人在流放途中落井下石。
  话是这么说,薛窈夭心里却没底。
  老太太浑身滚烫,又裹着濡湿的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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