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能撑到现在还意识清明,显然已是极限了。
  她忽然一阵剧烈咳嗽,浑浊的双眼流下泪水,“半截身子快入土了,老婆子如今才知天家寡恩,帝王无情,而东宫那位……若是靠得住,你祖父、薛家男丁,分明是被奸人构陷,何至于……”
  “别说话了。”
  将头埋在老太太肩上,少女闭上酸涩的眼睛:“别说话了,祖母,歇一歇吧,歇一歇。”
  “等晚上到了驿站,孙女先前问过役差了,他说高大人同意给我们请个大夫,届时烘干衣裳吃些东西,好好睡一觉……都会好的。”
  至于祖父勾结叛党,暗合尧亲王谋逆。
  这里头的千丝万缕,真假是非。
  人都死了,似乎一切都没了意义。
  即便要沉冤昭雪,弄清真相,甚至复仇,该拿什么去博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幽州距京三千多里。
  听闻途中会经过诸多荒芜之地,一路少不得翻山越岭,未来艰难险阻,一切意外尚未可知。
  先活下去吧,薛窈夭。
  。
  皇城夜宴,鎏霄台。
  最高处的浮生阁,人在其上放眼望去,可一览京师万家灯火。
  江揽州靠坐于廊下交椅,闲闲把玩一支酒盏。
  在失神。
  直到有宫人和太监找来:“殿下,贵妃娘娘让奴传话,待夜宴结束,请您去昭阳宫小坐。”
  原因无他。
  东宫如今被薛家和尧亲王一党牵累,尚在监禁盘察之中,江揽州此番荣耀归京,自是成了四位成年皇子中,除太子以外,风头最盛的那个。
  殷贵妃有意跟他培养“感情”,拉近距离。
  这对半路母子,一个乃帝王宠妃,却失去生孕能力;一个乃帝王遗落民间的皇嗣,四年前认祖归宗时却已然丧母,孑然一身。
  为在皇城这种权力漩涡中生存下去,双方算是互相依附,荣辱一体。早在两年前江揽州十八及冠,殷贵妃便已为他精心挑选过姿容、品性、家世门庭尽皆出众的世家贵女,打算给他做皇子妃。
  “还小,急什么。”未曾接受过天家教养,也没有太师太傅引导,相比自幼长在宫中的皇子,江揽州野中带狂,桀骜不驯。
  偏偏帝王心有亏欠,格外厚待他。
  殷贵妃无法强人所难,婚事最终不了了之。
  然而仅仅两年过去,他在北地名声大噪。
  立下的战功比某些戎马半身的老将还要煊赫。
  加之如今出落得更加龙章凤姿,俊美无俦,一现身鎏霄台,便引无数贵女瞩目。
  先前封爵宴上,承德帝明言他不小了,该成婚了。
  被*指的女方乃户部尚书家的千金,是殷贵妃老早就相看好的。
  正常情况下,江揽州应该领旨谢恩。
  即便有什么意见要求,也该待私下再提。
  然而。
  “抱歉,未来得及告知父皇母妃,儿臣北地辗转两年,不幸身患隐疾。若尚书千金不介意终身守活寡,那么谢了。”
  就差没直接说,我有病,不举。
  你确定要嫁?
  整个鎏霄台陷入死寂。
  蟠龙宝坐上的帝王面色黑得赛锅底,有心申饬几句,然而席间皇室宗亲、满朝文武和世家女眷都在看着。原本一脸娇羞的尚书千金,一时间也是神色变幻莫测。
  江揽州则没兴致逗留,他直接起身离席,孤身一人上了浮生阁。
  此时此刻。
  “转告昭阳宫,本王累了,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
  这时一名劲装男子上了露台,“殿下。”
  江揽州撩眼,也仅仅一眼,小太监连忙识趣地带着宫人退下。
  劲装男子这才近身,迟疑道:“属下……有事相告。”
  作为江揽州的随侍亲信,萧夙向来办事效率极高。
  他带回的消息除薛家罪情,东宫现状,更还有——
  “薛家老幼妻眷,流放之地乃北境幽州。”
  北境幽州,九州之一。
  属于他们的地盘。
  江揽州:“与你何干,谁让你禀告这些?”
  萧夙:“……”
  是与他无关,但想起这日午后滂沱大雨,自家殿下在京郊原野时一反常态。萧夙还是硬着头皮,试探着问:“可需要属下派人暗中随行……护送她们?”
  事情上,江揽州并未吩咐萧夙去查任何事。
  更未交代过要他报备这些。
  完全就是当时在场的几人私下商量着。
  觉得这是察言观色之后的某种“体贴”。
  却不想江揽州听罢后,又一次牵唇一哂,笑了。
  眼前浮现的,是许多年前,小霸王的命令和薛府长辈的默许之下,母亲江氏是如何被摧折得生不如死。
  那年冬天太冷了,檐角的冰棱子在晨光下闪闪发光,他跪在雪地里一遍遍哀求:“姐姐,姐姐,求求姐姐,准许大夫去给我阿娘看看病吧!求求你了,求求你……”
  六岁半的江揽州,跪在七岁的薛窈夭脚下。
  一遍遍磕头,把脑袋都磕红磕破了。
  却只得她趾高气扬的一句:“凭什么,要不是你和你娘,我爹爹娘亲不会日日吵架,我娘更不会每晚都哭还病得起不了身,都怪你们!”
  小霸王给出态度后,她身边奴仆个个同仇敌忾。
  大的对他嘲讽奚落,说他阿娘是个不要脸的狐媚子,妄图攀扯富贵。小的则将他围成一团,嘻嘻哈哈,让他匍匐跪地,给他们轮流当马骑。
  如此。
  在时光的这头。
  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穿透斑斓夜色,落在不为人知的岁月远方。
  江揽州声线沁凉:“你从何看出,又凭什么认为,本王会想听到她任何消息,更甚至护着她们?”
  萧夙:“......”
  若是远在北境的另一位随侍玄伦在场,一定能就殿下此番的不对劲分析出个所以然来。
  可惜玄伦不在。
  萧夙估摸着弄巧成拙了,赶忙找补:“是属下思虑不周,做事莽撞,还望殿下宽宥,属下这就找个地方……面壁思过去。”
  言罢摸摸鼻子,萧夙转身便走。
  却不想没走两步。
  “回来。”
  修长指节抚过露台上一支延展的夏花,将其反手一折,江揽州再开口时,语气有些沉寂寂又轻飘飘的,“暗中派人随行,也不是不可。”
  “写本手札出来。”
  “记录薛窈夭是如何受苦受难,潦倒落魄,她每日吃穿用度,喜怒哀乐,哪里受伤,何处疼痛,掉过多少眼泪,可有被人欺辱虐待,务必事无巨细。”
  “名字就叫做,花孔雀受难手札。”
  萧夙:“……”
  眼看男人深挺的眉宇沉在阴影之中,面无表情把玩着手里花枝,将其一阵摆弄,又莫名揉碎掌心。
  花瓣汁液顺着他疤痕狰狞的手腕滴落下来,藤蔓倒刺将他掌心扎出伤口,他却似浑然不觉,整个人游离于旁人无法触及之地,周身气势阴冷沉鸷,好像随时会碎掉,又好像随时能反手扼人咽喉。
  说实话。
  萧夙有点茫然,也有点震撼。
  因他从未见自家主子,不像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战神,不像领携千军万马,令狄人谈之色变的大将军,更不像平日那个穆然冷峻、喜怒不形于色的成熟男人。
  反倒像是个随时要阴暗爬行的......少年?
  错觉吧。
  萧夙不确定地问,“薛窈夭......是谁?”
  “可是殿下白日里说的,最前面,最美的那个?”
  回应他的。
  除了风声,只有静默。
  就这般僵持片刻,萧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若这三千里流放途中,但凡发生任何意外,属下派去的人,是该……?”
  将花枝残骸丢掉,男人起身,空乏的目光扫向远处煌煌灯火时,挺拔的身形凛凛孤湛,仿如夜色中一尊冰冷的邪神。
  “无需相助,无需保驾护航,更不准暴露身份。”
  “保证她抵达幽州之前,人还活着,四肢健全,完完整整。”
  “至于薛家其他人,病痛不管,生死不论。”
  第4章
  一个月后。
  江北桫州,岚水小镇。
  戌时初,天才黑没多久,客栈的房门被人轻扣。
  役差曹顺开门见山,压着声音道:“事到如今,属下冒昧,之前给薛姑娘提过的事情,您意下如何?”
  听他这般问。
  薛窈夭扶着门框,回头看了一眼。
  房间里嫂子周氏手腕上缠着纱棉,形容枯槁,正在给躺在床上的老太太喂药,瞳瞳和元凌安安静静偎在旁边,皆是双目空洞,两眼无神。
  “嫂嫂。”
  甫一开口,少女声音轻得似风:“我出去一下,别担心,很快就回来。”
  之后薛窈夭将门带上,“有查到什么线索吗?”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