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她又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儿。
  记忆里三年前的狩猎大赛,她肌肤吹弹可破,一颦一笑千娇百媚,周身丰腴而盈满少女**……那时她香汗淋漓,口中溢出呢喃,正在半山腰的亭子里跟傅廷渊接吻。
  于王座上岿然不动,江揽州声线沁凉,“怎么救?”
  许是眼中盈满泪水,薛窈夭看不清男人眉眼,一切都不甚清晰,像是在天旋地转。但仅有的理智又告诉她,这的确就是江揽州。
  “求您庇佑薛家……”
  她不受控制地,又往前膝行了两步,口中喘着气,伸手拽住他华袍的下摆,“求求你,江揽州,求求你!”
  “派人去桫州好不好?有人想对薛家赶尽杀绝,不止一方势力,他们有备而来无孔不入,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求你救救她们……”
  明明从未刻意去记得,当然也没有刻意去忘记。
  话出口时,眼前却还是不合时宜地闪过久远一幕。
  六岁?还是七岁?
  记不太清了。
  那年冬天,京都连日大雪,住在偏院的江氏生病了,具体生的什么病,有多严重,薛窈夭不在意也不关心。
  只记得后来,江揽州一把鼻涕一把泪。
  跪在她院子里一遍遍哀求,“求求姐姐,求求姐姐,求求你,准许医师去看看我阿娘吧!求求你!”
  “阿娘快死了,姐姐,姐姐……”
  有那么一瞬,薛窈夭觉得一切都不会好起来了。
  或许她应该跟曹顺走的,那样的确也可以活下来,成为的却是什么?是薛家原本上百口人中的其中一个。
  往后她会无名无姓,又或改头换面,永远不会再是薛窈夭了。真到了那个地步,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恍恍惚惚中,她开始给江揽州磕头。
  求人自是该行叩拜之礼,这无可厚非。
  然而身体才刚倾覆下去,一只大手抵在她额上。江揽州双腿微微岔开,附身,深挺的眉眼寸寸逼近。
  近在咫尺时,薛窈夭看到他牵起嘴角。
  跃动的灯影打在他脸上,照出一片几近乖戾的沉鸷之色,他忽然拽着她的襟领将她拉近,带得她身子匍匐在他两腿之间,是个不大体面的姿势。
  而后掐着她下颌,迫使她仰头。
  男人看她的目光,仿佛盯着这世上最憎恶之人。
  他问她:“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救你?”
  “……”
  是啊,凭什么。
  凭什么觉得他会救她,又哪来的自信和勇气?
  “因为……”
  因为那场滂沱大雨,他曾说求我,我可以考虑考虑,买下姐姐做个妾室。又或因为,穆川穆言一路随行,几度在她性命攸关之时挺身而出,至少在理清楚“江揽州的人在保护我”的那一刻,薛窈夭的确曾隐而微妙地以为——
  “我以为,以为你对我......对我......”
  江揽州:“什么?”
  撑在他膝上的手,指节根根泛白,少女眼泪又一次落下,一滴滴坠落他袍摆之上。
  说不出以为之后该说的话,毕竟那太羞耻了。
  她尝试着委婉:“我愿意,愿意做你的、你的……”
  “妾。”
  有风卷来,携着夏日独有的燥热,袭入人潮喁喁的澜台大殿,扬起少女鬓边发丝。
  其中一缕搭在她湿润的眼睫上,睫羽之下,覆着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此刻眼尾泛红,眼底写的全都是求救。
  寻常人的短短一个月,眨眼就过去了。
  于薛窈夭来说,摧残的却不仅仅是身体,更还有心志和精神。也仅仅一个月,昔日光鲜的大小姐失去尊严、骄傲、一切张扬与明媚色彩。
  这朵落魄娇花,此刻就跪在自己面前。
  澜台大殿内置有冰鉴,其实算不得热,她额间却盈满细密汗珠,衣襟里更散出一种极淡的香气。
  嗅着这抹香,江揽州眼前闪过的,是他阿娘江氏死去时的样子。
  江氏死在他们被赶出薛家那年。
  他左手缺了一根手指,被她的马车车轮生生碾碎。
  右手手腕的陈年烫伤,疤痕狰狞,一直蜿蜒到虎口位置。外加身上诸多不可逆的细碎创伤,全都是拜眼前人所赐。
  于是眸色沉凉空乏,江揽州又一次撩唇笑了,“你也配?”
  与之伴随的。他修长指节寸寸下移,扼住她纤弱莹白的颈项。
  是个只要稍一用力。
  就能随时扼断她咽喉的姿势。
  第7章
  感受到扼在自己颈上的大手开始用力,薛窈夭一颗心瞬间凉了大半。
  可事已至此,仿佛一场偏离预期的豪赌,她已经没有退路。
  在江揽州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她窥见自己卑微的影子。他眸中森冷的漠然,狠戾,更仿佛锐利的刀锋挑在她肌肤上。
  殿内充斥着无数私语嘈杂,类似“这女子是谁”、“王爷怎地会突然变了脸色”、“不是说要献舞吗”、“玄伦大人什么意思”……
  没有任何一句比“你也配”这三个字更具穿透力。
  它何其熟悉,不正是她不久前曾对他说过的话吗。
  视线胶在一起。脖子上力道还在不断收紧,薛窈夭眼眸渐渐猩红,不得不伸手去掰他的手,才能勉强得以呼吸。
  “你不舍得……掐死我……的,对吗……”
  忍受着死亡的威胁和恐惧,膝盖和双腿内侧的细碎疼痛,由身至心的自我冲击,薛窈夭唇瓣开合着,语声断断续续,不确定自己接下来还会说出多么无耻的话。
  她曾经是东宫准太子妃,薛家大小姐,宁钊郡主。
  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向眼前人低头的……
  “有没有一种可能。”看出她眼中不甘,又猜到她可能误解了想什么。
  江揽州看她泪水淌过花瓣一样美丽的唇,出口的话带着轻蔑之意,也瞬间将她思绪打乱,“原野那次,本王说要买下姐姐做妾,不是想救你。”
  “而是救下你之后,折磨,凌辱。”
  “死何其容易?”
  “而我想要的,是你生不如死,薛窈夭。”
  “你自作多情到什么地步,该不会以为,本王对你有那种意思?”
  “可能吗。”
  他笑意收敛,眉眼沉在阴影里。
  恰在此时,大殿上骤然响起琵琶乐声,乃是玄伦为平复宴上骚动,令乐师们提前就位。
  江揽州却忽然抬手,又放下。
  是个示意安静的姿势。
  不合时宜,但确实有一瞬被臊得耳根发烫,面颊灼烧。应该懊恼的,可薛窈夭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懊恼的资格,她跨马横疆整整五日,一路北上来求他,自是提前做足了各种心理准备。
  可此刻真正的羞辱来临,又或仅仅耻于自己的“自作多情”,薛窈夭到底扛不住他视线中的玩味、审视。
  颤着睫羽垂下眸子,她盯着他腰间蟠龙纹看了片刻,拽他衣襟的指节一点点松了力度。
  有那么一瞬,的确是想放弃了。
  可是。
  已经如此卑微,叫她怎甘心无功而返?
  “既然,既然……”
  “既然你想让我生不如死,那么我们……交易可以吗?”
  翕张着唇,薛窈夭听见自己说:“你庇佑我的家人,而我……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你想看我受折磨是吗,我,我可以的,你也可以对我做任何事……”
  “江揽州,求你,求你给我一次机会……”
  嘴上说着话,薛窈夭手也没闲着。
  江揽州指节虽松了力度,却依旧扼在她颈上,她便索性试探着掰开他的手带其往下,一点点隔着夏日薄衫,触上某处特殊位置。
  指节微僵,男人狭眸看她。眸色带着警告意味,且一瞬暗了好几个度。
  早在十五年前,他们就已经相识了。
  彼时的小郡主金枝堆雪,天上掉下来的玉娃娃似的,被一群孩童簇拥着奔走嬉闹;而他一身粗布麻衣,裤腿上沾满泥水,被衬得仿佛街边乞儿。
  十五年后的今天,这对没血缘的姐弟,同样一个在云端,一个在泥泞。却仿佛被命运调换。
  很奇怪。
  薛家满门男丁斩首的那天,薛窈夭没哭。
  后来薛家女眷流放,一路经历那么多心酸挫折,她也没哭,仅仅是求穆川穆言时,落了眼泪。
  可此时此刻。
  从双膝跪地的那一刻起,薛窈夭知道,她回不去了。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明明只是为亲人寻求庇佑而已。
  她重复着:“求您给我机会……”
  滚烫滚烫的,她的眼睛在下雨。
  湿润,没有边界,江揽州不喜欢这种感觉。
  偏她落泪的样子,比从前顺眼多了。
  被她带着触上柔软的那只手,指节渐烫,江揽州本能抽离,薛窈夭却按着不让他离开。
  之后视线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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