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没事。”
  少女摇摇头:“一点小意外,没关系啦。”
  江揽州什么心态,不难理解。
  幼时他在薛家遭受了太多磋磨,譬如被管家的鞭子抽得皮开肉绽,譬如匍匐跪地,被她的仆童们轮流当做马骑。
  彼时同样年幼的小郡主,隐隐觉得这样不对,不好。但仇怨已经结下了,小郡主自然也拉不下脸去为他解围,或说上半分好话。
  而那些仆童之所以敢肆无忌惮地欺辱江揽州,无非是她这个薛家大小姐,薛老国公捧在掌心里的宝贝疙瘩,带头不待见“小野种”。
  片刻后。
  拂去额间汗水,薛窈夭又一次将一盏热茶递到江揽州面前,而后微微弓着身子,语气恭恭敬敬,重复之前说过不止一次的话:“殿下,请您用茶。”
  男人指节修长,骨骼明晰,指腹在茶盏边缘摩挲了两下。
  这回他说:“味道太浓了,换。”
  “......”
  怎么办。
  当然是又一次收回茶盏,转身回到小火炉旁,重复之前的全部流程。
  三个丫鬟面面相觑,渐渐是真看不懂了。
  ...
  俗话说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
  又过两刻钟,第四盏茶水递上时,薛窈夭神色已不如先前平和,她额角发丝被汗水打湿,脸颊也被小火炉蒸得红扑扑的。
  且这一次,她就杵在他面前一动不动。
  风撩裙裾,鼓动她袖襕如蝶翼翻飞。空气里携着若有似无的少女幽香,就这般毫无预兆地钻进男人鼻腔。
  送至唇边的茶盏微微一顿。
  江揽州撩眼看她。
  四目交汇的刹那,为他眼中所蕴的无边黑暗冲击,薛窈夭没由来的心口一震,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一次。
  他什么也没说。
  可被他那双漆黑冰冷的、审视事物般的眼眸注视,人就仿佛置身于常年阴冷,且烟雨濛濛的青苔雨林中,莫名有种暗无天日的潮湿之感。
  有生之年。
  薛窈夭还从未在任何人的注视之下。
  生出过如此怪异的,想要逃离的退怯之感。
  她尽量稳住自己,“这回是……太淡了吗?”
  “可需要现在就换?”
  她尽量将语气端得温软耐心,不带任何攻击性。
  江揽州却还是敏锐察觉到,她生气了。
  以及。
  在怕他。
  五日未见,许是李医师医术精湛,又或她喝了太多滋补药膳,一张娇俏面容养出了丝丝红润,花瓣一样美丽的唇也开始有了血色。
  江揽州嗯了一声,“是太淡了,你知道就好。”
  这回他甚至不屑作态,连尝都没尝一口。
  少女垂下眼睫,又一次语气平静地哦了一声。
  转身时却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
  好热啊,身上也开始出汗了。
  先前被烫的那根指节,好像冒水泡了,一碰就会疼。
  接下来又会是些什么理由呢?
  太苦了?
  太涩了?
  水质不好?
  茶盏不干净?
  第一次伺候人就这么“失败”,
  薛窈夭感觉自己的耐性正在极速流失。
  不出所料。
  接下来的几次,江揽州的理由和她设想的八九不离十。
  莫非所谓的折磨、凌辱,已经开始了吗?
  不知不觉间,日头已然渐渐偏西。
  第九次。
  薛窈夭感觉自己快绷不住了。
  三个丫鬟和萧夙玄伦早已经不忍卒看,全都别开了脸。
  薛窈夭则依旧双手捧茶,忍受着指尖疼痛,浑身燥热,又一次低眉弯腰,强颜欢笑又心如死灰地去到江揽州面前,“殿下,请您用茶。”
  只是这次。
  她低头往前递茶盏时,手不小心滑了一下。
  “啊!”
  伴随这一声“啊”,茶盏瞬息掉落,翻转。
  茶水随之迸溅开来。
  只短短瞬息,江揽州腰腹以下的位置被洇湿了大片。
  第11章
  事发突然。
  江揽州本是随意坐着的,坐姿懒散,两条大长腿以一种十足嚣张的姿势往两边岔开,手肘则搭在椅背上,别提有多闲适惬意了。
  被这一泼,他腰部以下衣袍登时湿了大片,湿的位置也相当微妙。
  至于水温,薛窈夭控制得很好。
  很烫,但又不至于将人烫伤的程度。
  “抱、抱、抱歉......殿下!”
  少女语气紧张,第一时间胡乱将茶盏捡起来丢开,又伸手用袖口去帮他擦拭衣袍上漫延的水渍,“我不是故意的,这、这太突然了......”
  “有烫伤到哪里吗?疼吗?痛吗?”
  “都怪我,殿下,是我太不小心了,怪我第一次给人奉茶没有经验,我真该死......”
  “是啊,你真该死。”
  轻飘飘捉住她胡乱扒拉的那只手,锢在掌心,江揽州嗤笑一声,语气隐携了三分讥诮,“这下爽了?”
  “什么?”
  少女仰头,眼神清澈无辜。
  视线掠过她粉嫩指尖,看到那里冒起的小小水泡,江揽州抖了下身上衣袍,“薛窈夭,你没耐心。”
  “......”
  睫羽轻颤了几下,她继续神色愧疚地软声道:“真不是故意的,殿下,怪我太不小心了。”
  “实在对不起。”
  “您大人大量,应该......不会,计较这种小事的吧?”
  看戏的五人:“......”
  江揽州:“你错了,本王非但计较,还睚眦必报。”
  顿了顿。
  松开掌心柔软,江揽州以折扇挑起她下颌。
  注视她的眼睛,他眼底依旧没有任何温度,先是吩咐萧夙玄伦,让他们叫停演武场上不知已换了第几波的玄甲卫士。
  而后眯眼,对她说:“将功补过,来我书房。”
  ...
  离开演武场,前往樾庭书房的路上。薛窈夭被水清求碧、以及阿寅三人簇拥着关切,“殿下平日不是这样的......薛姑娘,你别难过,也别往心里去。”
  “是啊,殿下今日可能心情不好吧。”
  “薛姑娘手上烫伤严重吗?”
  “都起泡了,很疼吧。”
  “奴婢们待会儿就去请李医师给您处理一下......”
  结伴走在一起,几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长长的。丫鬟们待薛窈夭如此友好热情,原因无他——心思跟辛嬷嬷差不多,都认为她很“特殊”。
  譬如一来就强吻了他们殿下,却能完好无损地活下来,甚至被殿下安置在樾庭内院,这太稀奇了。
  “没事,没关系......”
  “知道你们殿下不是故意的,一点小事啦。”
  “况且我脾气很好,人也很和善的,不会往心里去。”
  面上温软无害,嘴上回应着丫鬟们,薛窈夭却满脑子都是江揽州学人翩翩公子玩扇子,自以为拿折扇挑她下颌很风流吗?呸。
  转念一想,今后这样的日子怕是还很长,这就受不了,还跟人做什么“交易”?
  所谓落魄的凤凰不如鸡。
  想想薛家人如今处境,想想祖母嫂子和侄儿女们,都不需要任何人警告,薛窈夭便自己把自己给说服老实了。
  别说煮茶烫手,便是将茶泼她一脸......也不是不能忍受。
  原来人在逆境之下当真会有无限潜能。
  。
  暮色渐渐西沉,夕阳宛如一只光芒四射的大金橘子,将整个央都的巍峨城楼染成一片绚烂明红。
  所谓将功补过。
  薛窈夭抵达樾庭书房才懂了那是什么意思。
  其实从演武场回到樾庭,江揽州身上被茶水打湿的地方已经干了。
  但他还是下达命令:“过来,伺候本王更衣。”
  “......”
  “可以是可以。”
  少女干巴巴站在门边,“但殿下知道的,我没有经验。”
  是了。曾经高高在上又金枝玉叶的薛家大小姐,吃饭要人喂,穿衣要人哄,又怎会知道伺候人的流程呢。
  无论奉茶还是替人更衣都手生得很。
  身后房门忽然咔哒一声,不知是被萧夙还是玄伦带上,整个书房突然就有些暗沉沉的。西斜的日光泼在质地温润的檀木书案上,空气中仿佛撒有跳动的金粉。
  一道绘制着大周江山图的巨大屏风,横在书房最中间的位置。
  旁边立着一架木施,上面搭着待换的衣物。
  站在木施旁的阴影里,江揽州已然自顾抬起双臂,语气里并无多少耐心,“过来,先解腰封。”
  仿佛在警告她,别让他重复第二次。
  “......”
  “好。”
  并不想真的得罪人,薛窈夭赶忙听话去到他身边。
  脚下踩踏着木质地板,发出细微轻响。待脚步停定之后,二人距离极近,近到可以嗅到彼此身上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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